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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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德国哲学家斯播格耐(O.Spengler)在他的名著《西方之衰落》里面曾经阐明每一种独立的文化都有他的基本象征物,具体地表象它的基本精神。在埃及是“路”,在希腊是“立体”,在近代欧洲文化是“无尽的空间”。这三种基本象征都是取之于空间境界,而他们最具体的表现是在艺术里面。埃及金字塔里的甬道,希腊的雕像,近代欧洲的最大油画家伦勃朗(Rembrandt)的风景,是我们领悟这三种文化的最深的灵魂之媒介。

我们若用这个观点来考察中国艺术,尤其是画与诗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再拿来同别种文化作比较,是一极有趣味的事。我不揣浅陋作了以下的尝试。

西洋十四世纪文艺复兴初期油画家梵埃格(VanEyck)的画极注重写实、精细地描写人体、画面上表现屋宇内的空间,画家用科学及数学的眼光看世界。于是透视法的知识被发挥出来,而用之于绘画。意大利的建筑家勃鲁纳莱西(Brunelleci)在十五世纪的初年已经深通透视法。阿卜柏蒂在他一四三六年出版的《画论》里第一次把透视的理论发挥出来。

中国十八世纪雍正、乾隆时,名画家邹一桂对于西洋透视画法表示惊异而持不同情的态度,他说:“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所画人物、屋树,皆有日影。其所用颜色与笔,与中华绝异。布影由阔而狭,以三角量之。画宫室于墙壁,令人几欲走进。学者能参用一二,亦其醒法。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

邹一桂认为西洋的透视的写实的画法“笔法全无,虽工亦匠”,只是一种技巧,与真正的绘画艺术没有关系,所以“不入画品”。而能够入画品的画,即能“成画”的画,应是不采取西洋透视法的立场,而采沈括所说的“以大观小之法”。

早在宋代一位博学家沈括在他名著《梦溪笔谈》里就曾讥评大画家李成采用透视立场“仰画飞檐”,而主张“以大观小之法”。他说:“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阁之类,皆仰画飞檐。其说以谓‘自下望上,如人立平地望塔檐间,见其榱桷’。此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溪谷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中庭及巷中事。若人在东立,则山西便合是远境。人在西立,则山东却合是远境。似此如何成画?李君盖不知以大观小之法,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岂在掀屋角也?”

沈括以为画家画山水,并非如常人站在平地上在一个固定的地点,仰首看山;而是用心灵的眼,笼罩全景,从全体来看部分,“以大观小”。把全部景界组织成一幅气韵生动、有节奏有和谐的艺术画面,不是机械的照相。这画面上的空间组织,是受着画中全部节奏及表情所支配。“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这就是说须服从艺术上的构图原理,而不是服从科学上算学的透视法原理。他并且以为那种依据透视法的看法只能看见片面,看不到全面,所以不能成画。他说“似此如何成画”?他若是生在今日,简直会不承认西洋传统的画是画,岂不有趣?

这正可以拿奥国近代艺术学者芮格(Riegl)所主张的“艺术意志说”来解释。中国画家并不是不晓得透视的看法,而是他的“艺术意志”不愿在画面上表现透视看法,只摄取一个角度,而采取了“以大观小”的看法,从全面节奏来决定各部分,组织各部分。中国画法六法上所说的“经营位置”,不是依据透视原理,而是“折高折远自有妙理”。全幅画面所表现的空间意识,是大自然的全面节奏与和谐。画家的眼睛不是从固定角度集中于一个透视的焦点,而是流动着飘瞥上下四方,一目千里,把握全境的阴阳开阖、高下起伏的节奏。中国最大诗人杜甫有两句诗表出这空、时意识说:“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中庸》上也曾说:“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中国最早的山水画家六朝刘宋时的宗炳(公元五世纪)曾在他的《画山水序》里说山水画家的事务是:

身所盘桓,

目所绸缪。

以形写形,

以色貌色。

画家以流盼的眼光绸缪于身所盘桓的形形色色。所看的不是一个透视的焦点,所采的不是一个固定的立场,所画出来的是具有音乐的节奏与和谐的境界。所以宗炳把他画的山水悬在壁上,对着弹琴,他说:

抚琴动操,

欲令众山皆响!

山水对他表现一个音乐的境界,就如他的同时的前辈那位大诗人音乐家嵇康,也是拿音乐的心灵去领悟宇宙、领悟“道”。嵇康有名句云:

目送归鸿,

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

游心太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