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胡适之提倡文学革命以后，普通白话作品有许多不满人意的地方，有些作家在歧途中彷徨观望，不知何所适从，所以我想讲怎么样才是纯正的国语文学。胡先生当时讲的话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在于思想，灵感，用幻想作小说之类，这且不讲。我们讲文学的国语是什么一回事，应该走那一条路。我当初在编《人间世》的时候，就提倡语录体的文章。如朱子语录等，那是在对症下药，针对当时人的怖稞菜裘病。我们为什么要提倡白话呢？就是因为文章太矫揉做作，太不自然，用那种死的文言，不能代表我们活的思想。白话文，照最先提倡的胡适之先生讲是要清白。现在呢？现在尤其是真到些左派的作家，不清不白，怖稞菜簦句子越拉越长。所以我想借此机会，谈谈什么才是纯正的国语发展的目标，所以题目叫做《国语的将来》。

我可以就三方面讲：第一讲文体，第二讲句法文法，第三讲词汇。我们提倡白话文学就先得对白话对国语有相当的信任，知道我们日常所讲的国语足以传达我们的意思，也能够传情。当时欧洲文艺复兴的时代，也就是这样的时代，没有所谓国民文学，无论法国、意大利，都用拉丁文。到了文艺复兴时代，许多人有意用他们日常所讲的白话写作，最有名的是意大利之但丁、卜伽丘。我们已走到此一阶段，问题是以后应怎样发展。关于文体我想提出四个字，叫“清顺自然”。为什么要清顺自然？因为我们应用国语来写作，该要跟着国语的天然习惯自自然然地来写作。但是现在的文人，好像不信任国语，以为不够表达我们的意思，常常掉文舞墨。我们从小念《史记》、《左传》，就有“作文章”这个观念，仿佛一篇文章读起来可诵可歌，可以一唱三叹，才叫文章。我想我们不必一唱三叹，只要清淡自然的说出去就行。这是第一点。关于文体方面。我想可以两句话包括。“平淡不流于鄙俗，典雅不涉于古僻”，这样作下去就好了。

很多人仿佛不晓得白话有其绝妙的词语，不相信白话里真有文学的价值。什么叫文学价值？无论古今中外，不外是“用字恰当”才有它的传达力。孔子说“词达而已矣”，我们要注意“而已”两个字，即“就是这回事”。没有别的，只要达意。所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主要在能达你胸中的意思就行了。这里举几个例，要大家知道白话的字有很多很能达意。文言固然很好，但先要弄清国语表达意思的力量。比方朋友送你一件东西，你说“我不稀罕你这个捞什子”。这“不稀罕”，就是不认为你这件东西有什么价值，就是绝好的词语。还有“亏你想出来”，这句是白话不是文言。有的留学生英文好，自己中文不好，看见英文有的语句，而中文里仿佛没有，就说我们中文不行。英文固然好，但中文也有很好的句子，如“亏得你”、“亏得他”，这“亏得”就无法翻译。又比方说“难道我不知道吗？”这个“难道”就非常好，是纯粹的白话。我再举一个例，像“扯”字的用法，“你别胡扯，说正经话吧!”不能运用白话的人，就不能说“扯谎”、“胡扯”。我们知道白话是活的言语。他的生命是我们天天不断运用的说出来的，所以常常有力量。我特别佩服《红楼梦》。大家都知道，《红楼梦》当小说是第一流，当白话也是好得不得了。这是大家所承认的。再没有写白话比《红楼梦》好的人。所以我举《红楼梦》书中用“扯”字三个例：第一个，“你要只管说，不要扯拉上人”，不要拉上别人，这是白话，是曹雪芹真正的道地的北京话。再一句字是“扯臊”，意思是“不要脸”，“胡闹”，“扯臊，老太太还得你告诉？”还有一句话，“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喊你十来声”，我们多少白话文作家，可是谁能写这样好的白话？所以白话说来平常也不平常。这是一个例。

再来讲文法。文法的毛病更大，所谓语体欧化，掉洋腔，学洋人讲洋话。风气所趋，很多人表示非常前进，非常摩登，要说“你的玻璃窗被打碎了。”这个“被打碎了”是怪话，窗子打碎，怎么被打碎了？那里可以有这种话？人家都是文明的！我们国语是野蛮的！学他们，于是像五柳先生“门虽设而常被关”。两个爱人之间互相问话，他说：“达令！我的信收到没有？”回答说：“没有。”他说：“怎么没有呢？这封信昨天就被寄了，应该今天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