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久欲为比邱,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邱,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其一: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开门澡之。不亦快哉!
其一:箧中无意忽捡得故人手迹。不亦快哉!
其一: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然而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为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其一:坐小船,遇利风,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忽逢舟舸,疾行如风。试伸挽钩,聊复挽之。不意挽便着,因取缆缆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峦,天知桔柚”之句,极大笑乐。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觅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吃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
其一: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
其一:佳磁既损,必无完理。反复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
其一:身非圣人,安能无过。夜来不觉私作一事,早起怦怦,实不自安。忽然想到佛家有布萨之法,不自覆藏,便成忏悔,因明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
其一:看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
其一: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其一:作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
其一: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
其一:看野烧,不亦快哉!
其一:还债毕,不亦快哉!
其一: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
可怜的拜伦,他一生中只有三个快乐的时候!如果他不是一个病态而又心地不平衡的人,他一定是被那个时代的流行忧郁症所影响了。如果忧郁的感觉不那么时髦的话,我相信他至少有三十个快乐时刻。这样说来,世界岂不是一席人生的宴会,摆起来让我们去享受——只是由感官去享受;同时由那种文化承认这些感官的欢乐的存在,而使我们也可坦白地承认这些感官的欢乐的存在;这岂不显而易见吗?我疑心我们所以装作不看见这个充满着感觉的美妙世界,乃是由于那些精神主义者弄得我们畏惧这些东西的缘故,如果我们现在有一个较高尚的哲学,我们必须重新信任这个“身体”的优美收受器官,我们把轻视感觉和畏惧情感的心理一律摒除。如果那些哲学家不能使物质升华,不能把我们的身体变成一个没有神经,没有味觉,没有嗅觉,没有色觉,没有动觉,没有处触的灵魂,而我们也不能彻底模仿印度制欲主义者的行为,那么我们必须勇敢地面对着这个现实的人生!惟有承认现实人生的那种哲学才能够使我们获得真正快乐,也惟有这种哲学才是合理的、健全的。
四 对唯物主义的误解
当我们读到金圣叹三十三则不亦快哉时,一定会觉得现实的人生中,精神欢乐和身体的快乐是不可分离的。精神的欢乐也须由身体上感觉到才能成为真实的欢乐。这甚至于认为道德的欢乐也是同样的。宣传任何学说,也须准备接受人们的误解,像快乐主义者(Epicureans)和克欲主义者(Stoics)那样地受人们的误解。许多人都不能了解奥理略(Marcus Aurelius)那种克欲主义者所不可少的仁厚精神;同时快乐主义者的智慧和约束学说也常被人们误解为追求欢乐的学说。人们对于这种唯物主义的观念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攻击,说它的意识是自私的,完全缺乏社会责任的,说它造成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的享受而着想。这一类的辩论完全由于愚昧和无知,说这话的人是自己也不知所云的。他们不晓得玩世主义者的仁厚,也不知道这个爱好人生者的温顺。爱人类不应该成为一种学说,或是—个信条,或是一个智能上的坚信问题,或是一个能发生辩论的题目。对人类的爱如果需要一些理由来做根基,那便不是真正的爱。这爱必须是绝对自然的,对于人类,应该像鸟鼓翼那样地自然。这爱必须是一种直觉,由一个健全的接近大自然的灵魂产生出来。一个真爱树木的人,绝不会虐待任何动物。在十分健全的精神当中,当一个人,对人生与同类都具有一种信念时,当他们对大自然具有深切地认识时,仁爱也就是自然的产物了。这一种人用不着任何哲学或任何宗教去告诉他要有仁爱。因为他自己的心灵已经从他的感官上获得适当的营养;他的心灵已经从造作的生活和人类社会的人为学问解放出来,他已能保持一种智能和道德的健全。所以,当我们挖开泥土,使这个仁爱泉源的洞口扩大时,人家不能责难我们,说我们在宣布大公无私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