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妇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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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足制度的起源时代问题,为一大争辩的题目。这其实是不必要的,因为比较适宜一些的,还是谈谈它的演进吧。所谓缠足的惟一确切之解释为用几码长条子的布,把足部束紧起来而废弃短袜。这种方法历史上第一次有明确记载者为南唐后主的艳迹,其时期约当第十世纪初期或宋代之前。唐代的杨贵妃还穿着短袜,因为她死后有一只短袜流落于一个老妪手中,而辗转传览于民间,凡纳钱百文,都得一观。疯狂样的赞美女人之纤足和她们的弓鞋的风气盛行于唐代。弓鞋的式样系鞋头向上弯翘,大类罗马划船的船首,或即为缠足之起源或一种初步的形式。此种弓鞋本为宫中舞女所用,在这种奢华的氛围中,充满着女性的舞蹈,笙歌,萦绕着麝香龙涎,锦绣珠帘,天然会产生一种别出心裁的意匠,其结果即为此种性的矫饰。这一个创造的心意,系属于南唐后主,他原来是一个细腻的诗人,他有一个缠了足的宫女,能轻盈地缓步于六尺高的金质莲花瓣上,四周复缀以珠花金链。从此这个风尚受民间的模仿,这缠小了的足,因以邮蔚爻莆金莲或香莲,此等字眼且常点缀于诗句中。这个“香”字倒是下得很有意义,因为它指示出中国富贵家庭中的多肉欲的气息,他们的书斋固充溢着异香,而巨帙著作便写作于这样的书斋中。

妇女们非但极愿意而且很爱悦牺牲其肉体上一部分之安适以趋应时髦。这样的特性,非为中国女子所特具。晚近如一八二四年,英国女子很愿意躺卧地板上,让她的母亲手足并施的用鲸须束压她的身体(那时有本时装杂志上说:“束缚鲸索的方法,小姑娘应该面部向下的躺伏闺房地板上,她的母亲可将一足紧踏于她的背部腰际,俾易于用力绞转。这样,不难使鲸索两端接合”)。这种鲸须一定大有助于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初期欧洲女子在适当场合的昏晕。妇女在中国,可以成为懦弱,但从不趋时髦以致于昏晕,俄罗斯舞队中的足尖舞,是肉体痛苦造成的美的另一模型,然此种痛苦,可美其名曰艺术。

中国妇女的小脚不惟使男人的眼光感觉可爱,却是微妙地影响及于妇女的整个风采和步态,致使她们的粉臀肥满而向后凸出,其作用等于摩登姑娘的穿高跟皮鞋,且产生一种极拘谨纤婉的步态,使整个身躯形成弱不禁风,摇摇欲倒,以产生楚楚可怜的感觉。看缠足妇女的走路,有如看走绳索的舞女,使人可望而不可即,撩起无限烦愁和心绪。缠足却为中国人在性的理想上最高度的诡秘。

此外,完全无关于女性姿态的本身,男人们乃从而歌咏之,崇拜之,盖把小脚看作恋爱的偶像。金莲的尊崇,无疑导源于性的诡秘境界。鉴赏各种不同式样的缠足艺术之著作之多,不让于批评唐诗之著作。倘你能设想真正纤小的形式美观的小脚之稀少——大率一个城市里找不到十双——那就很容易明白男人见了这样的小脚,将如何感动,岂将不如受精美的诗的感动一样?清人方绚,尝著一部专书,叫做《香莲品藻》,专门论述缠足的艺术,将各式各样的小脚分成五大类十八品式。谓香莲(小足)有三贵,(一)曰肥(二)曰软(三)曰秀。又说:

瘦则寒,强则娇,俗遂无药可医矣!故肥乃腴润,软斯柔媚,秀方都雅,然肥不在肉,软不在缠,秀不在履。且肥转或可以形求,秀但当以神遇。

凡能明了时髦在女子心理上所占之势力者,类能明了这种制度的何以能持续而不衰。所更可怪者,康熙皇帝禁止汉人缠足之圣旨不多几年就被废弃,而满族妇女反迅速地模仿汉人也缠起足来,直到乾隆皇帝再度下旨而禁止她们。母亲凡欲望其女儿长大成为少奶奶典型而得嫁给士绅之家,便得从小儿把她的足好好缠起来,这一举如为做父母的一种先见之明。至新嫁娘受了人家对于她的小脚的赞美,宛像受了孝顺的赞美。因为次于容貌的美丽,妇女便以其脚之纤小无限地引为自傲,有如摩登姑娘之夸耀其足踝骨的瘦小,因为此等足踝使她们在任何社交集会中立刻引人注目。妇女的缠足是痛苦的,毫无悲悯的痛苦,当其发育之际,但一旦缠成美丽的一双小脚,她的光荣,终身享受不尽。

但这种可怕而怪僻的嗜好,至少受过三位学者的驳斥,那三位学者是《镜花缘》(作于一八二五)作者李汝珍,诗人袁枚(一七一六——一七九九)和经学家俞正燮(一七七五——一八四○)。这三位学者都是具有独立的精神和伟大的精神的。但这种风尚不遽废止,直至基督教会推行社会改革事业时始渐渐收效,这种改革事业,中国妇女对之应该深深感谢的;但基督教会的成效,也受了当时环境的协助,因为中国妇女从其他方面获得了较可忍受的代替品,即摩登姑娘的高跟鞋。高跟鞋提高了女人的形体,发展一种婀娜的步姿,更产生一种幻象,使觉得她们的足部看去好像较实际者为小。李笠翁所著关于生活的艺术底精深的观察,至今犹为真理。其语云:“尝有三寸无底之足而与五寸有底之鞋同立一处,反觉四五寸之小而三寸之大者;以有底则趾尖向下,而秃者疑尖;无底则玉猿天,而尖者似秃故也。”此种对于无聊人生之精深的观察,常为中国人天才之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