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买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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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这是一篇极堪注意的社会速写,叙述于一九三三年,一位受过相当教育兼有中等阶级良心的人,在现在社会制度之下怎样买牙刷的经验。我想这篇,应该列入为Edward Bellamy名著《二○○○年之回顾》的一章(是书已有人译出在《生活周刊》陆续登过)。我们后代子孙恐怕不容易明白,怎样他们的半开化的祖上在一九三○之会能够容许这种可笑的制度存在,而泰然自许为文明。也许在广告术未甚发达的我国,有许多人未上过我所上的当,但在国外,此种经验是中等阶级所同有,而不定是普通中等阶级所能觉悟的。但是我想,虽在我国,这种痛苦不久总会来的,因为广告术已经逐渐发达了。

也许我应先叙述我何以有买牙刷的问题发生。幼时不管有无牙刷,我是很快乐的,也记不清我幼时到底用过牙刷没有。这种问题于幼童的世界是不算一回事,而且与西欧常在床上早餐的贵族阶级也是不算一回事;只有在知书识字一知半解的中等阶级(无论何国),却常常发生而很普遍。闲话休提,不管我幼时有没有用过牙刷,我总是一直长大健康起来。我那时还不曾见过有刷毛不齐作犬牙状而末加一簇长毛的“预防”牌(Prophylactic)卫生文明牙刷,所以不会上当,而心中也未尝有过丝毫的焦虑。如今才晓悟现代广告的欺骗我辈读书人,真要令人思之慨然,欲起而作一种社会革命了。

我得先声明本篇的主旨,并不是叫人不可买牙刷,只是说任何人应当可以用一角钱一支的牙刷刷净他的牙齿,假定他用充量的水。这一点事都做不来,还能算是个男子吗?Sinclair Lewis在他的杰作Arrowsmith,挖苦纽约某座基金极充足设备极富丽的医学研究所(Mo Gurke Institute)说,凡是真正科学家,都可以把自己屋顶的小房充当作研究所;你给他几根牙签几个玻璃管,他便可以研究发明起来。假定这句话不错(凡真正科学家都心中明白所言是实),那么纽约医学研究所的洁白瓷盆及光亮夺目的仪器的用处,不过是使捐助基金的人自己得意,及使几个不会发明不会创造的研究员自己解嘲吧?James Watt发明蒸汽机,先只靠一只茶壶;爱迪生少时发明就在一间后院的茅屋;Mrs.Stowe写她的杰作Uncle Toms’Cabin(黑奴吁天录)是用包裹黄纸做稿纸;Franz Schubert做他的Hark! Hark! the Lark!歌曲也是写在信封后面。是的,伟大的发明不会有基金充足设备富丽的Mo Gurke Institure出来的。事实上,我的牙医朋友已经偷偷的告诉我,据他的专门经验而言,许多非买Prophylactse牙刷不可的有钱太太,根本就不懂得这牙刷的用法。这些有钱的太太们,正象李格(Stephen Leacock)所嘲谑的西方银行家,出门避暑,想到钓鱼,必另买一双涉水的高皮靴,另做一件不怕风雨的大衣,买到一根值几十元钱的、挂有转轮的、科学式的鱼竿钓鱼去。但是李格氏问,这些银行家会钓上鱼吗?真正的渔人,你只消给他一根竹竿,一条悬钩,他总会钓得鱼出来给你看。刷牙的道理也无过于此。

但是这些平常道理,是我经过用三年苦心研究最适宜最科学最卫生最文明的牙刷的经验,才研究出来。上边已经说过,我幼时是很快乐自在的。我并不要用牙刷,也不管牙刷上面之弯形角度是否与我的齿沿的圆弧相合与否。直到在某校时候,认识一位校医,才失了我天真的快乐(这位校医不久以前已经自杀)。他竟然告诉我:世上有这种毛病叫做齿龈脓肿,秘穴溃烂,文生博士病(Vincenus disease)等。像一切中等阶级,我一面增加知识,一面恐慌起来。他说世上毛病,什九是由牙齿不洁而来的。而且秘穴所生之毒质,如不及早觉察医治,简直可以传入脑部,令人发狂——我简直可以进入疯院。从此以后,我便不复知平安快乐的日子了,而从此我便开始研究最适宜最科学最文明最卫生的牙刷。荏苒于今,已历三载,到了今日,才一无所得,空手回来。

不读书的人,总以为牙刷只是一根刷子,而要使用方便功效易见,刷毛应该是整齐的,与毛刷、衣刷、靴刷相同,正如一只椅子,总应该是四足齐平才合理。但是我生性有科学的好奇心,很注意有什么新奇花样。因为我正在寻求什么新奇的牙刷,看见预防牌的刷毛不齐,呈犬牙状,末端又有高起的一簇刷毛,遂引起我的注意,犹如我现在看见一只三足短一足长的凳子,也会特别注意。我看见说明书,说这刷毛毛面呈向内弯的形状,与我齿沿向外弯的弧形相合,觉得很有道理,遂即刻决定“这是我最合理最科学的牙刷”了。那时我选定的,是一根刷柄向内弯三十度的牙刷。过后也曾买过一支刷柄向外弯三十度的牙刷,而并没遇见什么不测风云。于是使我猜疑,也许不向外亦不向内弯的直的刷柄才是最合理的牙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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