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既谈到现此教育之根本乖谬,此地可略谈我们所谓理想教育。这教育理想当然于现此无实现之可能。然实现与不实现都不相干,我们在此沉寂无聊的教育生活中所能求的慰安是一种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之办法而已。且既不希望其立刻实现,我们也不为环境之逼迫,来限制我们理想的计划,又可不必派代表奔走于一些无信义的官僚之门,以求得一涓滴之赐,岂非快事?我们可以尽量的发挥我们理想大学的计划,基金等等问题尽可不顾,我们可以尽量梦想如何一个理想大学可以给我们的子弟理想上最完备的教育;怎么一个理想大学可为学者优游永日,寝食不离,终身寄托之所;怎么一个山水幽丽水木清华,气候佳宜,人也理想,地也理想,环境也理想的大学,可以当做教育界的普陀山。我们可以梦见如何一个设备完善的大学可以使我们忘记现此教育界之沉寂无聊。
我们的理想大学最重要基件,就是学堂应该充满一种讲学谈学的空气。此空气制造之成功与否,是大学教育成功与否的夤缘。讲学空气之由来最重要的即在于学堂之房屋外观,学堂外观之最重要部分就是一座颓圮古朴苔痕半壁匾额字迹潦倒不可复认的大门,其余一切学堂的房屋树木场所周围亦必有一种森严古朴的气象,使人一跨进大门如置身别一天地,忘记我们一切的俗虑俗冗,好像在此周围内惟一要紧的事件是学问是思想。因为我们都明白物质的环境与吾人思想生活密切的关系,在上海南京路念经念一百年也不能成佛。佛家最明白这条情理,教育家若不懂,只须游东海之普陀与西山之ㄨ媳憧刹淮我的多辩。大凡世界的宗教家都明白这条道理,西方罗马天主教的教堂便是很好的例。我们一进那高耸巍立深邃黝黑的礼堂,看见那一线黯淡和平的阳光从积高的染色玻璃窗上射到那简朴的森严的座位上,闻见那满屋的香味,又听见那雄壮清嘹的琴声,虽素不相信天主教的人也可以几分领略信天主教的好处,他给我们精神上的慰安。宗教如此,学问何独不然?一人的学问非从书上得来,乃从一种讲学好学的空气中得来,使一青年寝染于此种空气中三年之久,天天受此环境之薰陶,必可天然的顺序的快乐的于不觉中传染着好学的习气,就使未必即得如何鸿博的学力,也至少得一副鸿博的脸孔,至少跟他谈学问时不至于他每每来问你要讲义。最怕的是一个像清华学校这样崭新白亮的一个大门。除去一个苍茵满布,字迹模糊,将倾未倾的大门及围墙,使人自远望之若一片空谷荒野或宫园故墟外,墙围内应该这里有一座三百年的古阁,那里有一片五百年的颓垣,甚至于无一屋顶,无一栅栏,无一树干,无一爬墙虎的叶尖不带着一种老大古朴的气象。有一种的学堂有这种的空气环境,然后可以讲学。象我们北大第一院工厂似的所谓沙滩儿大楼,无论如何讲学是讲不下去。
物质的环境而外,我们可以说师生在课外自然的接触乃理想大学最重要的特色。最重要的教育乃注册部无法子记分数的教育,真正的学问乃注册部无法升级留级的学问。在理想大学中,上课的手续乃一种形式上的程序而已,(且通常绝无考试,与德国大学例同)教员学生不上课则可,(非强迫的)在课外无相当的接触则绝对不可。因为倘是我们的推测不错,教育二字应解做一种人与人的关系,不应当解做一种人与书的关系。一个没学问的人因为得与有学问的人天天的接触,耳濡目染,受了他的切磋砥砺,传染着他好学的兴味,学习他治学的方法,明白他对事理的见解——这是我所谓教育。伟尔逊说的好,看书不一定使人成为有思想的人,但是与思想者交游普遍可以使人成为有思想的人。课堂中的学问常是死的,机械式的,在课堂外闲谈时谈到的学问才是活的,生动的,与人生有关系的。课堂内的学问大都是专门的学问,课堂外的学问,出之偶语私谈之间乃是“自由的”学问liberal education。古人有楹联曰:“常思先辈寻常语,愿读人间未见书”之“寻常语”三字即同此义。读王阳明的《传习录》(虽是他寻常语之一部)无论如何不及亲聆王阳明教诲之为愈。以今日视课堂为教育中心的教育方式,师生上课相见,下课相忘,学生孳孳以讲义页数为生命,不用说没有贤者可为学生的师资,就是有贤者,学生也决没有机会听到他们的“寻常语”。理想大学中的生活,必使师生在课外有充量的交游与谈学机会,使学生这里可与一位生物学家谈树叶的历史,那里可以同一位心理学家谈梦的心理分析,在第三处可以听一位音乐专家讲Hoffmann的笑史——使学生无处不感觉得学问的生动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