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为《论土气与思想界之关系》,发表于《语丝》第3期(1927年12月1日),作者结集时作了更改。
前几天因为看了半天书,到傍晚的时候觉得疲倦,出来在街上闲步,那时天色正好,凉风徐来,越走越有趣,由是乎直走过东单牌楼,而东交民巷东口,而哈德门外,竟使我于此无意间得关于本国思想界的重大的发明,使我三数年来脑中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临时得一最正当完满的解决,如心上去了一个重负,其乐自非可言喻。固然,我这个发明之重要程度,一时甚难决定。凡一发明之重要非过多少时候,很不容易预先测料。譬如哥伦布之发现美洲(哥氏实未尝发现美洲,听说只发现卡立比(?)海之某某荒岛)。他绝不想到他会与英国文学发生什么关系,然而倘非有哥伦布美洲发现,决不会有西班牙及英国的海贼在美洲劫掠之行为,亦将无所谓“以利沙伯时代”、“以利沙伯文学”,那末沙士比亚之能否成沙士比亚尚属疑问。我很久要找一个字来代表中国混沌思想的精神及混沌思想的人的心理特征,来包括一切要以道德观念压死思想的人使他们归成一类,而百求千思苦不能得,终于没有法子想只得暂将他搁在脑后。虽然有时也曾骂人为“杀风景的非利士第恩”,而总觉得不明畅。“非利士第恩”一字为英文Philistine之译音,其实英文原亦未尝有恰恰相合之字以代表这种人。Philistine及 Philistinism乃亚诺尔所特创的,因亚氏文字之势力乃成为今日通行之字,然而英国人实不大常用这个字,因为自己是“非利士第恩”的人没有甚么用这名目的必要。这或者也是在土气盛行的中国没人讲到土气的缘故。在亚氏所谓“非利士第恩”就是一种凡与开化维新势力相抵抗者,尤其是一些有家有产觉得这世上样样都是安全,社会是没有毛病,不必改革的人。大概他们的宗教是惟一的正教,含有天经地义,他们的种族是神明帝胄,他们的国家是惟一的礼义之邦,凡有人要改革此社会习惯,此传统制度,此道德观念,此腐败政治者,他们必是不解,非笑,恐慌,嗔怒。非利士第恩原系亚氏由德文Philister译来的,德国大学学生称城中平民为Philister;即乡顽之意。此外英文实无其字,如所用bourgeois亦系由法文借用。bourgeois即原市民有小产业者之通称,因为平常社会之习惯及传统观念平常都是靠这些人维持(个人观察在作者本乡传统观念是靠无学问的妇人而尤其是寡妇维持,社会上之“非笑”都是由他们来的)。实在英文既可借用bourgeois我们也可借用burgeois,只是读音上很不便当。亚氏于论海呐论文又说法文中有epicier这个字表示同样意思实在也是好。epicier意就是“开杂货铺的”,大概开杂货铺的人是很老实很守己,人家不解新的观念,他也跟人家不解,倘是有人要攻击他的宗教,他也一定可拚命为道而争,甚至于为道而死。我觉得在中文真是无法满意的表示此种人之心理与精神。前天在哈德门外想到的就是“土气”两字,虽然这两字也不十分的妥洽,然自有他的好处。
“土气”二字在吾乡本是表明乡顽之动作与神气,略与Philistine之义不同,未知在他方言之用法如何。但是大概在北京的人都能够感觉得此“土”字之亲切意味,古人以“土”与“金木水火”并列为五行,或者也是中国文化发源于黄河流域之故,没有到过黄河流域这些北省的人实不足与语“土”之为何物。他们绝不明白“土”与人生之重要,关系之密切。他们不知道我们是生于斯,长于斯,食于斯,寝于斯,呼吸于斯,思想感慨尽系焉,诚有不可与须臾离之情景。所以小时读书翻字典,“霾”字解为“风而雨土”,完全想象不起来如何“雨土”法子,直至北上才知道古人之言可信,然而因此我也觉得中国古代情形必略与今日北京相同,故有用此“霾”字之必要,又有五行哲学。记得西洋哲学史中,希腊哲学家谓此物质世界之原质或以为水,或以为火,然总没有以“土”包括在内(关于此点很希望哲学史家更正,我的哲学史知识不大靠得住)。希伯来思想就不同,希伯来教以为人是上帝由“土”抟造的,然希伯来之文化发源于米苏波大米平原,即由弗丽底河流域,所以不足怪的,你看今日亚拉伯沙漠的沙就明白。耶稣教信人为“土”造的并且是“死后归土”,这就是希伯来思想之影响,——北京人,尤其是住哈德门外的人,应该很容易相信这个道理。记得小时在礼拜堂听道,有一位教士给我们极妙的“人是土造的,死后返土”的凭据。他说你不信,到你家里你睡的凉席下翻开看看,是不是都是灰土(大概由人气变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