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是在京西大觉寺度过的。那间空屋子里,除了自己带去的两张帆布床之外,只有一张三条腿的小桌子——另一只脚是用碎砖垫起的。两天后我们又回来分居在各自的宿舍里,因为新居没有盖好,学校也还没有放假。
暑假里我们回到上海和江阴省亲。他们为我们举办的婚宴,比我们在北京自己办的隆重多了,亲友也多,我们把收来的许多红幛子,都交给我们两家的父母,作为将来亲友喜庆时还礼之用。
朋友们都劝我们到杭州西湖去度蜜月,可是我们只住了一天就热坏了,夏天的西湖就像蒸锅一般!那时刘放园表兄一家正在莫干山避暑,我们被邀到莫干山住了几天。文藻惦记着秋后的教学。我惦念着新居的布置,在假满之前,匆匆地又回到了北京。
关于这一段,我在《第一次宴会》那篇小说里曾描写过。
上课后,文藻就心满意足地在他的书房里坐了下来,似乎从此就可以过一辈子的备课、教学、研究的书呆子生活了。
一九三○年是我们两家多事之秋,我的母亲和文藻的父亲相继逝世。他的母亲就北上和我们同住,我的父亲不久也退休回到北京来。这时我的二弟为杰已升入燕大,他的妹妹剑群也入了燕大读家政系。他们都住在宿舍,却都常回来。我没有姐妹,文藻没有兄弟,这时双方都觉得有了补偿。
这里不妨插进一件趣事。一九二三年我初到美国,花了五块美金,照了一两张相片,寄回国来,以慰我父母想念之情。那张大点的相片,从我母亲逝世后文藻就向我父亲要来,放在他的书桌上,我问他:“你真的每天要看一眼呢,还只是一件摆设?”他笑说:“我当然每天要看了。”有一天我趁他去上课,把一张影星阮玲玉的照片,换进相框里,过了几天,他也没理会。后来还是我提醒他:“你看桌上的相片是谁的?”他看了才笑着把相片换了下来,说:“你何必开这样的玩笑?”还有一次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上午,我们都在楼前赏花,他母亲让我把他从书房里叫出来。
他出来站在丁香树前目光茫然地又像应酬我似的问:“这是什么花?”我忍笑回答:“这是香丁。”他点了点头说:“呵,香丁。”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
婚后的几年,我仍在断断续续地教学,不过时间减少了。一九三一年二月,我们的儿子吴平出世了。一九三五年五月我们又有了一个女儿——吴冰。我尝到了做母亲的快乐和辛苦。我每天早晨在特制的可以折起的帆布高几上,给孩子洗澡。我们的弟妹和学生们,都来看过,而文藻却从来没有上楼来分享我们的欢笑。
在燕大教学的将近十年的光阴,我们充分地享受了师生间亲切融洽的感情。我们不但有各自的学生,也有共同的学生。我们不但有课内的接触,更多的是课外的谈话和来往。学生们对我们倾吐了许多生命里的问题:婚姻,将来的专业等等,能帮上忙的,就都尽力而为,文藻侧重的是选送学社会学的研究生出国深造的问题。在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文藻休假的一年,我同他到欧美转了一周。他在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到处寻师访友,安排了好几个优秀学生的入学从师的问题。他在自传里提到说:
“我对于哪一个学生,去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学校,跟谁为师和吸收哪一派理论和方法等问题,都大体上作了具体的、有针对性的安排。”因此在这一年他仆仆于各国各大学之间的时候,我只是到处游山玩水,到了法国,他要重到英国的牛津和剑桥学习“导师制”,我却自己在巴黎住了悠闲的一百天!一九三七年六月底,我们取道西伯利亚回国,一个星期后,“七七事变”便爆发了!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
上次未完待续的稿是今年四月二十四日写的。七个月过去了,中间编辑同志曾多次来催,就总是写不下去!“七七事变”以后几十年生活的回忆,总使我胆怯心酸,不能下笔——
说起我和文藻,真是“隔行如隔山”,他整天在书房里埋头写些什么,和学生们滔滔不绝地谈些什么,我都不知道。他那“顶天立地”的大书架撂着的满满的中外文的社会学、人类学的书,也没有引起我去翻看的勇气。要评论他的学术和工作,还是应该看他的学生们写的记述和悼念他的文章,以及他在一九八二年应《晋阳学刊》之约,发表在该刊第六期上的他的《自传》。这篇将近九千字的自传里讲的是:他自有生以来,进的什么学校,读的什么功课,从哪位老师受业,写的什么文章,交的什么朋友,然后是教的什么课程,培养的哪些学生……提到我的地方,只有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