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赠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红的,三朵白的,间以几枝凤尾草。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去,插好便放在屋里的玻璃几上。
夜中见着瑛,我说:“又有一瓶花送你了!”她笑着谢了我。
回来欹在枕上,等着出到了廊外之时,忽然看见了几上的几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不觉得怎样,只那三朵红的,红得异样的可怜!
灿然的灯下,红绒般的瓣儿,重叠细碎的光艳照眼,加以花旁几枝凤尾草的细绿的叶围绕着,交辉中竟有人的意味。
这时不知是“花”可怜,还是“红”可怜,我心中所起的爱的感觉,很模糊而浓烈……
“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围都是白的,周围都是冷的,看不见一点红艳与生意,这般的过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决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问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风雪。我拥毡坐在廊上,回头看见这几朵花,在门窗洞开的室中,玻璃几上,迎着朔风瑟瑟而动,我不语。
进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又到廊上。翻开书页,觉得连纸张都是冰冻的。我抬起头来望着那几朵寒颤的花——我又不语。
晚上,这几朵已憔悴损伤,瓣边已焦黄了!悼惜已来不及,我已牺牲了她。
偶然拿起笔来,不知是吊慰她,还是为自己文过,写了几行:
…………
…………
几曾愿挥麾开去?
雪冷风寒——
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来陪我禁受。
顾惜了她们
逼得我忘怀自己。
真是何苦来?
石竹花!
无情的朋友,又打发了
艳的你们
来依傍冷幽的我!
拼却瓶碎花凝,
也做一回残忍的事罢!
山中两月,
彻骨的清寒,
不能再……
到此意尽,笔儿自然的放下,只扶头看着残花出神。
以后也曾重写了三五次,只是整凑不起来。花已死去过也不必文,至今那张稿纸,还随便的夹在一本书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八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
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的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的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了!”
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