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警告并没有吓倒我们。戈戈列夫睡着后,我们就在他脸上涂颜料。一次,趁他喝醉酒睡着了,我们把他的鼻子涂成了金色,一连三天,粘在鼻沟的金粉屑都没能洗掉。不过,要是一不留神被他抓着,少不了被他打一顿。打完了,他还要向老板娘告状。
我和巴维尔相处很好。他后来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工匠,可是好景不长。三十岁左右,他开始酗酒,后来沦为一个流浪汉,再后来死于伤寒。
在冬天风雪交加的日子里,书本也无法把大家从愁闷中解脱出来。于是我和巴维尔就想办法给大家逗乐:把煤烟、颜料涂在脸上,用麻做成胡子,自编自演各种喜剧,让大家笑起来。大家特别喜欢中国鬼秦友东的故事。巴维尔扮演那个一心行善却命运不济的鬼。我扮演其余的角色:如男人、女人、物件,什么都演,甚至还扮成石头,而那个行善的鬼好事没做成时,就垂头丧气地坐在这石头上休息。
大伙儿被逗得哈哈大笑。但是我知道这种快乐是外力作用的结果。我真想在他们心中唤起真诚、自由而轻松的快乐。大家对我那还算成功的表演纷纷叫好,西塔诺夫甚至劝我去学演戏。他给讲《演员雅科夫列夫一生》的悲惨故事。他还特别欣赏《西班牙贵族》这本书。其实,他自己就有点“西班牙贵族”的味道。一次在广场上,三个消防队员在殴打一个乡下人取乐,四十多个围观者在为消防队员喝彩助威。西塔诺夫冲了进去,把消防队员打倒在地,然后扶起那个乡下人,对围观者吼道:
“快把他带走!”
他自己却留下来应付那三个人。
每逢星期天,年轻人都喜欢到彼得巴浦洛夫墓地后的林场进行拳击比赛。清洁工队有一个拳技高超的彪形大汉,是莫尔多瓦人。代表作坊出场的是卡别久欣。他和那个莫尔多瓦人是屡战屡败。于是他就在手套里缝上几块铅,并对西塔诺夫夸耀:
“这下莫尔多瓦人可就完蛋了!”
“不能这样干,要不比赛前我会揭穿你的!”西塔诺夫严厉地警告他。
卡别久欣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于是,在比赛前,西塔诺夫突然对那个莫尔多瓦人说:
“等一下,我先跟卡别久欣比试比试!”
卡别久欣气得跺了跺脚,脱下那副手套,塞进怀里,慌慌张张地溜走了。
对阵双方都感到扫兴和吃惊,都责骂西塔诺夫。西塔诺夫半晌没吭声,但最终还是说:
“我阻止了一场人命案,有什么不对吗?”
那边的人顿时明白了,对他称谢不已。
接着,令大家感到意外的是,西塔诺夫向莫尔多瓦人发起了挑战。莫尔多瓦人比西塔诺夫力气大得多,但身体笨重,出手较慢,往往打出去一拳却挨了对方两三拳。不过,他身体强壮,经得起打。突然,他对准西塔诺夫的腋下猛击一拳,把西塔诺夫的右臂打得脱了臼。大家赶紧冲进场地把两个人拉开。
莫尔多瓦人善意地说:
“这画匠力气不大,却很灵活!我担保,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拳师。”
我把西塔诺夫送到了骨科医生那里。自那以后,我对他更加同情和尊重了。性格开朗的卡别久欣常常带着欣赏的口吻取笑他:
“哎呀,你把灵魂擦得像过节的茶炊一样亮,到处炫耀。其实你的灵魂是铜做的,跟你在一起太没意思……”
对此,西塔诺夫总是报以沉默,不和他计较,要么用心干活,要么把莱蒙托夫的诗抄在本子上。他把所有空余时间全用在抄抄写写上。
尽管西塔诺夫和卡别久欣的性格截然不同,他们却互相欣赏。他们睡在一起,每天晚上都小声地谈着些什么,一谈就是老半天。我注意地听过他们的谈话。他们谈论上帝、真理和幸福,还有女人的愚蠢和狡猾以及有钱人的贪婪和生活的复杂。他们和大伙儿一样对现实的生活不满而渴望美好的生活。可是,我发现,虽然大家都向往美好的生活,但是一遇到现实问题,并没有人真正行动起来去改变些什么。作坊门口有一块地板烂成了破窟窿,冷风不断从那里钻进来,大家总是说要换一块木板,可是窟窿还是越来越大,害得个个伤风咳嗽。气窗上的铁制叶片发出令人讨厌的尖叫声,大家只是破口大骂,当我在上面涂上一些油之后,日哈列夫却说:
“气窗是不响了,倒又像缺了点什么!”
还有许多类似的影响大家生活的可恶的小事,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的,但就是没人去干。
从圣诞节到大斋期,害肺病的达维多夫一直躺在高板床上,咳个不停。夜间他还大声说着梦话,吵得人无法入睡。
大家几乎天天说,要把他送到医院。开始是由于达维多夫的身份证过了期,没能送去。后来,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又没有送去。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反正他快死了,所以就一直都没有送他去医院。
达维多夫自己也有同样的预感,但他还说些俏皮话来排遣作坊里那可怕的寂寞。可是,久拖不死,最后连他自己都烦躁起来:
“怎么就死不了呢?简直是折磨人!”
他不怕死,却吓坏了巴维尔。一天晚上,我累得筋疲力尽,直想睡觉,可巴维尔请求我:
“别睡,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睡!”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跪起来,叫喊道:
“快起来呀,达维多夫死了!”
有人醒了,几个人从床上爬起来,不满地问着。
卡别久欣爬到那张高板床上,吃惊地说:
“好像真的死了……身子还是热的……”
四周悄然无声。日哈列夫画了个十字,说:
“哎,愿他升入天堂吧!”
有人建议:
“抬到过道里去……”
卡别久欣从高板床上爬了下来,望了望窗外:
“就让他躺到天亮吧,他活着时也没惊扰过任何人……”
巴维尔把头埋在枕头下,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