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说,”年迈的囚徒说,“得听从上帝的旨意。”老人的脸庞上深深布满了听天由命的神色。唐泰斯望着老人,他居然这样想得开,多少日日夜夜一直难以忘怀的希望却被放弃了,唐泰斯不由得感到惊讶,也产生了钦佩。
“现在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是谁?”唐泰斯问。
“噢,我的上帝,是该告诉你了。现在我对你已没有什么用了,还难为你关心着。”
“您可以安慰我,鼓励我,我觉得您是强者中的强者。”
长老凄然微微一笑。“我是法利亚长老,”他说道,“我是在1811年关进这伊夫堡的,这些您都知道了。但是我先在菲内斯特雷尔堡关了三年,1811年把我从皮埃蒙特意大利地名。押到法国。就在这时候我得知,拿破仑在那时期真是时来运转,上天赐给他一个儿子,拿破仑把这个还在摇篮中的儿子封为罗马王。我万没有想到会发生你上次告诉我的事,居然四年以后那巨人被打倒了,那么现在法国是谁在当朝?是不是拿破仑二世?”
“不,是路易十八。”
“路易十八,那就是路易十六的弟弟了,天意真是莫测高深。被擢升的人结果反被贬黜,被贬黜的人又反被擢升,苍天究竟用意何在?”
唐泰斯两眼一直望着老者,一瞬间老者忘了自己的命运,而为世界的前途操心。
“是的,是的,”老者接着说,“英国也是这样,查理一世之后是克伦威尔,克伦威尔之后是查理二世。也有可能雅克二世之后,来个什么女婿,什么亲戚,什么奥朗日亲王之类,再来个什么执政,总督的登基称王,于是对人民作点新的让步,于是颁布宪法,于是自由了!这一切你都会看到的,年轻人。”说到这里,他朝唐泰斯转过脸来,那双预言家般的发光而又深邃的眼睛直望着唐泰斯,“你这个岁数会看到的,你会看到的。”
“是的,假如我能出去的话。”
“啊,这话说对了。”法利亚长老说,“我们都是囚徒,有的时候我都忘了,因为在这种时刻我的双眼能透过牢墙,我以为自己是自由人了。”
“可是,为了什么原因关您坐牢?”
“我?因为我在1807年就梦想实现拿破仑到1811年才想起实现的宏图;因为跟马基雅维里一样,我主张取消这些小国君,不能让他们削弱意大利,把意大利分裂成一个又一个的专制小王国,我主张建立一个帝国,不但疆域宽广,而且一统天下,万众一心,昌盛强大;因为我把一个头戴王冠的傻瓜当成了实现我抱负的恺撒,他装出一副采纳我主张的样子,实际上非常卑鄙地把我出卖了。这都是亚历山大六世1492—1503年间教皇。和克莱亡七世1523—1534年间教皇。的计划,永远不会成功的,因为他们搞这计划本来就是徒劳无益,拿破仑也没有能实现,意大利是彻底无救了。”说到这儿老人垂下了头。唐泰斯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不顾自己的生命而去考虑这些事?他认识拿破仑倒是真的,因为他见过一面,还同拿破仑说过话,至于亚历山大六世和克莱亡七世,他就茫然不知了。他开始相信他的看守说的话了,而且伊夫堡监狱里都是这么说的,他于是说:
“您是不是那位教士,大家都觉得他……生病了?”
“大家都觉得我疯了,你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不敢。”唐泰斯微笑着说。
“是的,是的,”法利亚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是的,被当成疯子的就是我本人,多少年来我成了这监狱里被大家取乐的人,假如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有孩子,我都可以逗小孩子们玩了。”
唐泰斯默默不语愣了一会儿,然后问:“您不想越狱了吗?”
“我认为越狱是不可能的了。上帝不想作成的事你硬是要去做,那是对上帝的犯上作乱。”
“您有什么好泄气的呢?刚试一下就希望成功,这可以说是对上帝的一种奢望了。这个方向不行,难道就不能从另外一个方向重新再挖吗?”
“你说重新再挖,可你知道我是怎么干的吗?可知道,我的各种工具一共花了我四年的时间才做成的呀!可知道,这地坚硬得像花岗岩,我抠呀,挖呀,足足花了二年的时间!可知道,我先得把墙皮刮掉,让石块露出来,一度我觉得这些石块是松动不了的,我只得一整天一整天的拼命干,可是石缝里的水泥,由于年久月深,变得跟石块一样坚硬,要是干到晚上能抠出寸把大的窟窿,我是多么幸福呀!可知道,你可知道,挖出来的土和石块得藏起来,我只好再把一个楼梯的梁打通,渣土渐渐往下面的空当移,到今天已塞得满满的了,假如再有新土,即使只是一把,我都不知道往哪儿塞了!还有,你可知道,我原以为大功即将告成,而且我也晓得,自己的精力只够挖这么一条地道,可现在,上帝不仅把地道口往后挪远了,而且我都不知道挪到哪儿去了!啊,我已经对你说了,现在不妨再说一遍,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争取重获自由了,因为我的自由已是一去不复返,这是上帝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