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炉火看了足有两分钟,这段时间我一直盯着他看,他突然转过身,发现我正盯着他的脸。
“你在打量我,爱小姐,”他说,“你觉得我漂亮吗?”
如果思考一下,我本该按常规说几句含糊而有礼貌的客套话,但不知怎的,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不,先生。”
“啊!我敢说,你这人有点特别。”他说,“你的神态像个小修女,怪僻、文静、严肃而又单纯。你坐着时手放在前面,眼睛总盯着地毯(顺便说一下,除了锐利地盯着我的脸,就像刚才那样)。当有人向你提问,或说句什么话你必须回答时,你会突然冒出一句即使不算鲁莽,至少也是唐突的话来。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太直率了,请原谅。我本应当说像容貌这样的问题是不容易一下子回答上来的,各人的审美情趣是不相同的,或者美丽并不重要这类的话。”
“你本来就不应该这样回答。美丽确实不重要!所以,你假装要缓和一下刚才的不礼貌,抚慰我,使我心平气和,而实际上是在我耳朵下狡猾地捅了一刀!接着说,请问你发现我有什么缺点了吗?我想我与其他人一样四肢健全、五官正常吧!”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收回我的第一个回答: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而是无意之中说错了话。”
“就是这样的,我想是这么回事。你要对此负责。挑挑我的毛病,我的额头你不喜欢吗?”
他把横贴在额前的波浪似的黑发抓起,露出充满智慧的器官,但是却缺乏本该有的仁慈敦厚的迹象。
“那么,小姐,我是个傻瓜吗?”
“绝对不是,先生。如果我反过来问你是不是个慈善家,你会不会认为我粗暴无礼呢?”
“又来了,又捅了我一刀,一面还假装拍拍我的头。是不是因为我说过我不喜欢与孩子和老人交往(轻声点儿!)。不,年轻的女士,我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慈善家,不过我有良心。”他指了指所谓的表示良心的突出地方,幸亏对他来说,那地方很醒目,他脑袋的上半部的确很宽,“再说,我曾一度有过纯真的柔情。像你这么大时,我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偏爱未成年的、无人抚养的不幸的人。可是命运却一直打击着我,甚至像揉面团似的用手关节将我揉来揉去。现在我可以自夸自己已经像印度皮球那样坚韧了。不过还剩下一两个缝隙可以渗透,并且在这块东西中还有一个敏感点。你说,这个样子的我还有希望吗 ?”
“什么希望,先生?”
“从印度橡皮之躯再变回成血肉之躯的希望?”
“他肯定是酒喝得太多了。”我想,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奇怪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他能不能被转变过来呢?
“你看上去很迷惑,爱小姐,虽然你与我一样也不漂亮。不过,这种迷惑不解的神情使你别具一格。再说,这样也好,可以让你那种打量的目光从我脸上挪开,忙着去看地毯上的花朵,那你就迷惑下去吧。年轻的小姐,我今晚就想找人好好地谈一谈。”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身,一只胳膊搁到大理石壁炉架上。这种姿势使他的体形与他的脸一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那特别宽的胸部与他的四肢极不相称。我敢肯定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他是个丑陋的男人,然而他举止中不经意露出的傲慢、从容不迫的样子和对自己外表的不在乎以及他所依附的内在或者外在的品质力量,弥补了他外貌缺乏的魅力。因此,看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被他漠然的态度所感染,甚至盲目、片面地信服这种自信。
“我今晚就是要找个人好好聊聊,”他又说了一遍,“所以我才让人把你叫来,炉火和吊灯不足以陪伴我,派洛特也不行,因为这些东西都不会说话。阿黛勒要好一点,不过远远达不到要求,菲尔菲克斯太太也一样,而你,我相信是合我意的,如果你愿意。第一天晚上请你到这儿来时,你就让我迷惑。自那以后,我几乎把你给忘了,其他的事情使我顾不上你,但今晚我决定放松一下,不管那些烦心的事,找些乐子。现在我很想把你的情况掏出来,进一步了解你,所以你就说吧。”
我没说话,只是笑了,笑得不卑不亢。
“说吧。”他催促道。
“说什么,先生?”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话题,怎么说全由你定。”
既然这样,我就坐着什么也不说。“如果他指望我为了说话而说话或者是为了显耀而说话,那他就会发现他找错了人。”我心里想。
“你哑巴了,爱小姐?”
我仍不吭声。他朝我微微低下头,匆匆扫了我一眼,好像要看透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