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型的一种叫“大元帅”——这名称大概就从大型而来,皮作红绿两色,红的地方鲜红,绿的地方翠绿,味甜,入口有松爽的感觉。另一种叫“印度”,皮纯青色,入口爽脆极了,鲜美极了。第三种叫“青香蕉”,跟“印度”一样作纯青色,稍稍淡些,带着香蕉的香味。第四种叫“玉霞”,皮作黄色——像半熟的香蕉那样的黄色,口味也挺不错。很难说四种里头哪一种更好,很难想起以往吃过的苹果也有这么好,一时间尝到这些个好品种,真可以说此游一乐。
尝着好苹果,同时想起幼年吃的苹果。那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中秋前后,苏州水果铺里苹果上市了,至多不过陈列这么五六十个,红绿色的表皮上大多印着黄锈的瘢痕,大的有铜元那么大。无所谓这种那种的分别,只知道这叫作天津苹果,老远地走海道来的。吃这种苹果也无须用刀子削皮。一般人都用大拇指的指甲从果柄的部分刮到结蒂的部分,好比在地球图上画经线,把整个苹果刮遍。于是表皮就可以撕下来。把撕了皮的苹果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啃,酥极了,宛如吃豆沙包子,舌头上辨得出细沙似的颗粒,咽下去有饱的感觉。我小时候以为苹果就该那么吃,苹果的味道就是那么不爽不利、粘舌腻喉的,老实说,我对苹果没有多大好感。后来在上海吃新鲜苹果,方才领略到苹果的爽脆和鲜美,好就好在这个爽脆和鲜美,小时候的认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是历年吃的新鲜苹果也不算少,仿佛全比不上这回在雁滩吃的。
在雁滩谈起瓜,没吃瓜,可是在别处吃了。兰州的瓜太好了,不能不连带说一说。我要说的叫绿瓤甜瓜,属于香瓜一类。香瓜一类跟西瓜一类的主要不同点,瓤和肉可以划然分开,不像西瓜那样肉连着瓤,没有显著的界限。咱们吃西瓜吃它的瓤,吃香瓜不吃瓤,吃它的肉。这些都是大家知道的,不必细说。香瓜一类通常有黄金瓜、翠瓜,大略有些儿香味,不怎么甜,有的绝然不甜,上市的时候,咱们也爱尝一尝,应个景儿,可是总不能成为咱们的嗜好。离苏州三十六里有个乡镇叫甪直(甪音陆),我在那里住过好几年,那里出产一种苹果瓜,形状像苹果,小饭碗那么大,青皮绿肉,比一般黄金瓜甜些,苏州一带认为名贵的品种,实际上也不过如此。兰州的绿瓤甜瓜也大略像苹果,有儿童玩的小足球那么大,皮作白色,白里带黄,并不好看,切开来可好看了,嫩绿的肉好像上品的翡翠。咬一口那嫩绿的肉,水分多,味道甜而鲜,稍稍咀嚼几下,就那么和润地咽下去,仿佛没有什么质料似的。吃过一两块,只觉得甜美清凉直透心脾,真可以说无上的享受。这种瓜可以久藏,到春节的时候拿出来,是绝妙的岁朝清赏。
还得说一说哈密瓜。兰州市街在一个拐角处聚集着好些家回民开设的铺子,贩卖新疆的土产特产,哈密瓜就在那里买。哈密瓜也属于香瓜一类,形状像橄榄球,大小也相当。皮作暗绿色,粗糙,有细碎的并不深刻的裂纹。切开来,肉作淡黄色——也可以说淡红色,跟南瓜差不多。甜味似乎比绿瓤甜瓜厚些,不如绿瓤甜瓜的清,水分也比较少些。哈密瓜声名很大,在往时,绝大多数人仅闻其名,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一件东西。往后交通日益发展,铁路网像蜘蛛网似地结起来,一方面产地讲究培植,提高产量,我想,哈密瓜和兰州的绿瓤甜瓜、“大元帅”之类必然会在各地水果铺里出现,家喻户晓,像广东香蕉、天台柑橘一样。
说得远了,现在回到雁滩。我们吃过苹果,就出来随处看看。这里是苹果树,那里是梨树、桃树。白杨的苗木密密地插在那里,只看见平行的直干子。沙路旁边的槐树伸展着近乎羽状的叶片。垂柳倒挂下来,叶子一动不动,虽然到了深秋时节,仿佛还不预备凋零似的。四围寂然,只听见黄河流动的静静的声音。
这雁滩是兰州人游息的地方,尤其在夏天。工作人员逢到假日来这里消磨这么一天半天,好在四围全有树木,无论上午下午都可以遮荫,沙地上坐坐躺躺又是挺舒服的。放暑假的学生几乎把这里看作第二学校,大伙聚在一块儿,看一回书,做一回游戏,开一个什么会,比平时的学校生活还要愉快。兰州夏天本来不怎么热,这雁滩尤其凉爽。在这凉爽的境界里,看那庄严静穆的山峦、浩荡渺茫的黄河,看那山光水色随着朝晚阴晴而变化,简直是精神上洗一回澡,洗得更见清新,更见深湛。
好些个农民挑着满担的花菜往河边,搭乘羊皮筏。那花菜是才在地里割的,赶紧挑出去,下一天早晨兰州市上就有“还没断气”的新鲜花菜。
暮色压下来了,压着连山,压着林木,压着黄河,也压着我们的眉梢。于是我们又跨上羊皮筏。
1954年1月10日作
刊于《新观察》195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