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二十六

父与子[电子书]

“谢谢您的提议,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谢谢您对我聊天本事的夸奖。可我觉得,我在并不属于我的环境中周旋得太久了。飞鱼可以在空中支撑一阵儿,可很快就得跌入水中;请允许我回到属于自己的环境吧。”

奥金佐娃看着巴扎罗夫。他苍白的脸上蒙了一丝苦涩笑容。“他爱过我的!”她想着——心底涌起一股怜惜之情,同情地向他伸出手。

可他明白了她的心思。

“不!”他说着后退了一步。“我虽一介寒士,可至今也没接受过施舍。再会吧,夫人,祝您身体康健。”

“这不是我们最末一次相见,我对此深信不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情不自禁地说道。

“世上什么事没有啊!”巴扎罗夫说着,鞠了个躬走了。

“那么您想给自己垒个窝了?”同日他蹲在箱子旁,边整理边对阿尔卡季说。“哎呀,这可是件好事。只是你不必耍滑头。我原以为你另有打算呢。或许,这事让你自己也吃惊不小吧?”

“和你分别时我真没料到会这样,”阿尔卡季答腔道,“可你为何也耍滑头,说‘这可是件好事’呢,仿佛我不了解你对婚姻的态度似的。”

“唉,我亲爱的朋友!”巴扎罗夫道,“你怎么这么说呢!瞧,我在干啥:箱子里有块空地儿,我便填些干草在那儿;我们人生的箱子亦如此;最好把它填满,也别让它空着。请别生气:大概你还记得我平日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的看法吧。有的贵族小姐以聪慧著称,只是因为她叹气叹得聪明;而你那位却很会保护自己,保护得那么好,会把你抓在手心的——嗯,这也是应该的。”他砰地一声合上箱盖,从地板上立起身来。“现在我再跟你重复一遍临别赠言……因为没什么好欺骗的:我们此番别后不会再相见了,你自己也感到了这个……你的做法很聪明;你生来不是过我们这种苦涩、艰辛、孤苦伶仃的日子的。你身上没有那种果敢勇猛和那种刻骨的愤恨,你有的只是年轻人的大胆和激情;对于我们的事业来说,这是不相宜的。你们这些贵族们只会做些贵族式的顺从或贵族式的愤慨,这完全于事无补。比如,你们不去战斗——可自以为自己是好样的——而我们要去搏击。好了!我们的灰尘会把你眼睛呛得难受,我们身上的脏东西会把你也玷污,你还没有成熟到我们的高度,你不由自主地孤芳自赏,自我责骂给你快乐;而对于我们,这些都很乏味——我们要来些别的!我们要去改变别人!你是个非常好的人;但依然是个柔弱的自由派少爷——如我父亲说的‘埃沃拉图’。用俄语腔念的法语et voilа` tout,意思为“仅此而已”。——原注”

“你是和我永远告别吗,叶夫根尼?”阿尔卡季伤感地说,“你就没别的话和我说了?”

巴扎罗夫挠挠后脑勺。

“有,阿尔卡季,我还有其它的话要说,可我只是不想说而已,因为都是些浪漫的东西——也就是说多愁善感的东西。你快点成家吧;建好自己的小窝,生一大群孩子。他们一定很聪明,因为生得逢时,不像你我。嘿嘿!瞧马已备好。该出发了!我和所有的人都已道别……怎么?拥抱一下吗?”

阿尔卡季扑上来搂住这位曾是他良师益友的人的脖子,泪水涟涟。

“这便是青春!”巴扎罗夫沉静地说,“我寄希望于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看吧,她会使你很快宽下心来!”

“再会,老弟!”他爬上马车,指着并排蹲在马厩顶上的一对寒鸦,对阿尔卡季补充道:“这是你的榜样,照着学吧!”

“此话怎讲?”阿尔卡季问。

“怎么?你博物学这么差?还是忘了寒鸦是最可敬、最顾家的鸟儿?这是你的好榜样!……再会,先生!”

车轮滚动,马车辘辘地走了。

巴扎罗夫没说错。晚上和卡佳聊天时,阿尔卡季便忘了他的导师了。他已开始对卡佳俯首听命,她觉出来了,并不诧异。他第二天得回玛丽伊诺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并不想限制约束这对年轻人,只是出于礼俗才不让他俩独处得太久。她还豁达地支开老公爵小姐,那老太太得知他们要结婚,甚至气得大怒流泪。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起先还怕他们那幸福的情景会令她难堪;可结果倒是:这情景不仅未使她难堪,反而吸引了她,最终使她深深地被打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为此既高兴,又伤感。“看来,巴扎罗夫是对的,”她想,“那只是好奇心,只是好奇,贪图安宁,自私……”

“孩子们!”她大声道,“怎么,爱情是不是故作出来的感情?”

可卡佳和阿尔卡季都没理解她的意思。他们见着她就躲;他们还记得那无意中偷听来的谈话。不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很快便使他们放了心;这对她而言并不难:她自己也安心了。

父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