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上每个人都明白,眼下的事情非同寻常。刚才老司机站过的地方,换上了阿尔乔姆魁梧的身影。这个钳工不知道该把他那双大手往哪儿放才好,不停地揉那顶大耳搭的帽子。他那件边上已经脱毛的羊皮短外套敞开着,里面灰军服领子上的两颗铜纽扣扣得整整齐齐,好像在过节一般。阿尔乔姆将脸转向大厅,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石匠的女儿加林娜,她坐在缝纫厂的工人中间。她善解人意地向他笑了笑,笑容里包含着鼓励,嘴角上露出一种含蓄的只有他俩能心领神会的表情。
“阿尔乔姆,说说你的经历吧!”西罗坚科对他说。
阿尔乔姆感到不知从何说起,他不习惯对着众人发言。他感到他无法将一生的经历统统讲述出来。他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地讲着,再加上心情又很激动,发言就更受影响了。他从来也没有体验过这种滋味。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生活已面临急剧的转折,现在他要跨出最后的一步,这一步将使他过去艰辛而落后的生活变得温暖而有意义。
“我母亲生了我们四个。”阿尔乔姆开始说。
会场里静静的,六百个人注意倾听着这个技工的讲话。他身材高大,鹰钩鼻子,浓眉大眼。
“我母亲给有钱人当烧饭女佣人。父亲我不大记得了,他和我母亲合不来,经常喝得烂醉。我们跟母亲过。养活那么多张嘴,对她来说可真不容易。东家除了管饭,一个月只给她四个卢布。就为了这几个钱,她得起早贪黑地干活。我算走运,在初小念了两个冬天,学会了看书和写字。九岁那年,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我送到一个小铁厂当学徒。没有工钱,白干了三年,就只能混口饭吃……这家小工厂的老板是个德国人,姓费尔斯乔尔。起初他不想要我,嫌我太小,但我长得挺结实,母亲又把我年龄虚报了两岁,这才收下了。我在这个德国人那儿干了三年,什么手艺也没有教我,只让我打杂活,打酒。老板经常喝得烂醉……一会儿支使我去拉煤,一会儿又差我去拉铁……老板娘把我当成她的小奴才,叫我替她倒尿盆,削土豆。他们动不动就用脚踢我,就这么个德性。只要有一丁点儿不如老板娘的意,她就打我几个巴掌。因为她男人常常喝醉,她就向所有的人出气。这种时候我就从她那儿冲到街上,但又能去哪儿呢?向谁去诉苦呢?母亲远在四十俄里以外,再说我也不能在她那儿安身……厂里的工头是老板的兄弟,这个混蛋老爱拿我开心。有一次,他指着墙角放熔铁炉的那个地方说:‘去把那个铁垫圈给我拿过来。’我跑过去,伸手就拿,谁知道这个垫圈是刚打的,才从炉子里取出来,放在地上看起来是黑的,手一碰上,皮都烫掉了。我疼得直叫,他却哈哈大笑。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折磨,就逃到母亲那里去了。但是母亲没有地方可以安顿我,只好又把我送回德国人那儿。她一路走,一路哭。到了第三年,他们才教我一点钳工的手艺,不过还是经常扇我的耳光。我又逃跑了,到了旧康斯坦丁诺夫城。当地的一家香肠厂雇了我,我在那里洗肠子,洗了大约超过一年半的时间。后来我们的老板赌钱,把这个厂输掉了,四个月没付我们一个工钱,就逃之夭夭。这样我才跳出了这个火坑。我坐上火车,到日梅林卡去找工作。多谢那里的一个机务段的工人的帮助,他很同情我的遭遇。他听我说多少能干点钳工活,就让我冒充他的侄子,向上司说情,要他把我收下。我的个头大,他就说我十七岁了。这样,我就给一个钳工当下手。后来我又来这儿干活,到现在已是第九个年头了。这就是我过去的情况。在这里的情况,你们大家都知道。”
阿尔乔姆用帽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深深地吐了口气。还应当讲一件最重要,对他来说也是最沉重最难讲的事情,不能等有人问了才说。于是,他浓眉紧锁,继续说道:
“每个人都可能问我,为什么在革命烈火刚烧起来的时候,我没加入布尔什维克的队伍?对这个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是因为年纪的问题,我离老还早着呢,而直到今天我才找着了这条道路。有什么好隐瞒的?早在1918年,举行大罢工反对德国人的时候,我就应该走这条路的。有个叫朱赫来的水兵跟我们谈过不止一次。一直到1920年,我才拿起了枪。后来战乱结束了,我们把白匪赶进了黑海,又回到家里来了。接着成了家,有了孩┳印…我一头陷到家务事里去了。但是,现在我们的列宁同志去世了,党也发出了号召。我回头看看自己的生活,搞清楚了我生活中缺少的是什么。仅仅保卫苏维埃政权是不够的,我们应当用一个大家庭去接替列宁,让苏维埃政权像铁打的江山一样稳固。我们都应当成为布尔什维克,这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党吗?”
这个钳工结束了自己纯朴而又极其真诚的讲话,并为自己许多不正规的措词感到不好意思,现在,他如释重负,挺直了身子,等待大家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