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岁月伤口上的康乃馨
从记事时起,每当一起外出时,母亲便不由自主地站到我的左边,用这种下意识的动作遮挡着陌生人的目光。
我左边的脸上、脖子上、肩胛骨上,暗紫色的殷红连成一片,汇成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那是母亲的错。六岁那年,母亲炸鱼时失手将盘子和鱼一起掉进油锅,沸腾的油烫伤了母亲的手,我站在她的旁边,油溅到了我的身上。
时至今日,最初的疼痛早已模糊,依然清晰的却是那些残留在心灵上的疤。
十四岁那年,我上初二,由于作文写得好,很受语文老师沈老师的器重。四月的一天,沈老师兴冲冲地找到我,说她帮我投到市晚报社的作文发表了,并悄悄地告诉我,最近市里要举办一场中学生作文大赛,她已决定让我代表班上参加学校的选拔赛。
沈老师特意从我的作文里选出一篇,让我一笔一画地抄在稿纸上,交到了教务处。
周二下午,我去交作业本,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屋里传来沈老师歇斯底里的声音,“刘主任,江浩的作文比你们选上的哪一篇差了,为什么要把他刷下来?”“沈老师,你别激动,”教务处刘主任的声音,“你有所不知,学校接到通知,这次中学生作文大赛的颁奖仪式,市电视台要来录像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手里的作文本掉了一地。我跑下楼,疯狂地沿着运河奔跑,汹涌的泪水在凄冷的春日里划出一道道弧线。回家我扑进母亲怀里,边哭边用拳头捶打着母亲……
从那之后,我变得沉默,像一只受伤的蚕,蜷缩在从心灵深处吐出的丝茧里,用表面的冷漠掩饰着内心的自卑。
2000年高考,拿着报名表,母亲怯怯地扫了一眼排在中间的几个军校。我明白母亲担心什么,军校的“体检”很严,母亲生怕我再受伤害。“妈,我喜欢计算机专业。”我的话音刚落,母亲紧张的脸忽然就绽出了笑容。在此之前,母亲一直向我暗示计算机是个好专业,其实我知道,之所以说它是个好专业,是因为它工作的特殊性:学这个专业可以少和人打交道。母亲一生最怕的,就是那些落在我脸上异样的目光。九月,我被一所理工大学录取。
二
大学时期,我也试着谈了几个女朋友,但是直到毕业,也没一个能接受我,我知道,都是因为脸上的那个该死的伤疤让这一切远离了我,与此同时,我也越来越恨母亲了,几个月也不给她打电话。
但是,母亲总会隔三岔五地打来电话,问我钱是否够花,嘱咐我照顾好自己。我嫌她嗦,经常只用“嗯”、“好”这样的词来应付她。母亲从来不问我恋爱的事,因为她怕提起时会伤我的心。
毕业后,我在一家电信公司找到了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工作之后,一个叫张玫的女孩闯入了我的生活,她家住在偏远的山区。
有几次,她母亲生病和弟弟上学,都是我帮助她渡过难关的。本来,没奢望有一份爱能降临到自己头上,哪知,她对我的爱却是真心的。
她不仅喜欢和我在一起,在一个下雪的冬天,还特意给我编织了一条漂亮的围巾。当我向她有所顾虑地说出自己的困惑时,她却说:“我真的不会看重这一切的,爱一个人,只有善良的心灵才是最重要的!”张玫的这些话让我的心底蓦然涌起一股感动。
许多时候我曾想,如果当初母亲细心些,不让那样的悲剧发生,我的人生肯定将会精彩许多。然而世上没有如果,有的只是结果。以前的生活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只能被动地接受,好在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在意男人的长相,比如张玫。
三
在五一前夕,张玫要我带她回一次家,我笑着逗她,她说:“江浩,难道你妈妈不盼望着这一天吗?”是的,母亲盼着见张玫,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仲夏,我带张玫回老家。事先没有通知母亲,想给她一个惊喜。下火车时已是晚上九点,车站上人很多,出租车司机堵在站口抢客。“二位,要三轮儿吗?”刚出站口,一个女人迎面走来。四目相对,我愣住了,站在眼前的,竟然是母亲!
母亲也认出了我,呆立片刻,就转身要走。“妈,妈!”我紧跑两步去拉母亲的胳膊,母亲使劲挣扎着。
“阿姨!”张玫也跑了过来。听到张玫的喊声,母亲这才住了脚。
“妈,你怎么蹬上三轮了?”我疑惑地瞅着母亲。“没有,晚上你爸出车,我一个人在家呆着没意思,出来活动活动筋骨。”我笑了,母亲竟然晚上出来蹬三轮赚外快,亏她想得出来!我让母亲和张玫坐到三轮上,自己拉着她们往家赶。
张玫的到来让家里一下子就有了节日的气氛,一家人说说笑笑一直到深夜。第二天张玫悄悄地告诉我,母亲昨晚和她说,她对不起我,她知道我恨她,母亲还说,她打听到可以做美容手术把疤去掉,为此她和父亲一直在努力挣钱……
我无语,使劲昂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这时我才发现,其实岁月的疤痕只是留在我的身上,却伤在了母亲的心头。我难以想象当十四岁的我丢了比赛,长大后丢掉女友时,母亲心中的愧疚会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吃过早饭,父亲出车了,母亲去上班,我和张玫去逛街。回来的路上张玫买了一束康乃馨,她说:“江浩,你能想象你妈妈下班去蹬三轮车挣钱需要多大的勇气么?把花给你妈妈吧,告诉她你已经原谅了她。”我使劲点了点头。
中午母亲下班回来刚进门,我把花送到她面前说:“妈,这花是张玫送给您的,她说感谢您烫伤了我的脸,我才没被别人抢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张玫就在我后背给了我重重一拳。这时,母亲笑了,转身却落下泪来,十九年前留下的疤痕在母子间造成的隔阂便荡然无存了。
的确,我恨过母亲,恨她的大意,恨她给我造成的伤害。但那个夜晚,当我在车站上遇到蹬三轮车的母亲时,我便彻底原谅了她。亲情无罪,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母亲会有意去伤害自己的孩子。那些因为父母的过错而受过伤害的年轻人,也许他们恨父母,但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不管你怎样对待母亲,母亲对你,永远没有恨,有的只是爱。
在岁月的疤痕间,有一束花长开不败,那便是象征着母爱的康乃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