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水红、粉红、紫红、玫瑰红、胭脂红。连成一片的红色云霞轻轻漾开涟漪,满城满城地绽放,挤开了漫天的灰霾。压弯了枝的勒杜鹃在风里晃晃荡荡,宛若一串丁冬作响的细碎的铃兰花,那样夺目辉煌地楔进了阴色的天穹里。
清晨的水雾气仍未散去,四下却已然不宁静,骑车的,叫卖的,蒸得热气四溢的包子和馒头点染出人间的红尘烟火气。
小婉立在路口,像块突兀的大石一般站在街心。望着从栅栏里悄悄探出身子开得枝繁叶茂的勒杜鹃,她心里突然平和得再听不见周遭的喧闹。
“咚——”钟楼响了,受了惊的鸟儿呼啦一声全飞起来。小婉突然醒过神来,“完了,又要迟到了!”她扔掉手里啃了一半的玉米,拽着书包拼命地像学校跑去。
上课铃在她踏进教室的前一秒钟正好响完。“李小婉,怎么又是你迟到!?”韩老师吼着。韩老师是新毕业的,刚到这所学校来任小婉她们班的班主任,素衣白衫得让初见的人都认为是个不食人间烟火仙女,只是一遇到有损班级荣誉的事情,她就突然变得凶起来。
小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上面的鞋带都散了,衣服被汗浸湿了,贴在身上很不舒服。终于,韩老师说,回位子上去。她拽着书包,用最快的速度冲到自己的座位上,全班的几十双眼睛可都看着呢,像是一场疼痛的手术一般,她觉得自己被一双双嘲笑的、好奇的、同情的眼睛剖析得入木三分。
“真是的,不就迟到一分钟吗……”“李小婉,你在嘟哝什么?”小婉立即把头埋进书里,大气也不敢出。
教室在一楼,所以外面的一切动静都那样地清晰。窗外的勒杜鹃正开得春深似海,几只鸟在叫。有只麻雀跳到了勒杜鹃的枝头上,啄,啄,啄,一朵花旋转着坠了下去……
一天终于过去了,教室后面的那只钟慢得几乎让小婉觉得它坏掉了。她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走出门,突然看见韩老师站在不远处的花圃旁,秋天了,萧瑟料峭起来的风里仍留着温热潮湿,勒杜鹃却开得一如春天一般。韩老师低着头,手里玩弄着一支勒杜鹃花,像是血一般殷红的色泽映红了她的衣衫和脸颊。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抬起头,便看见了傻傻愣在原地的小婉,于是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小婉这时才反应过来,为自己的呆若木鸡后悔不迭。于是拖拉着脚步一寸一寸地向那边挪去,细想想好象又不妥,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小婉低着头,等着暴风雨的来临,脸上的表情显得特别悲壮。
“对不起啊,李小婉。”韩老师轻轻地说。
小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老师的脸,那张脸潋滟着杜鹃的波光,像是一匹没有褶的缎子一般光滑。小婉还是第一次这样靠近的看韩老师呢。
“老师今天是急了点,但老师也是不愿班级的荣誉受损啊。”老师说。小婉又低下了头
“老师,对不起。”小婉那样小声地说,轻得让她担心老师是不是能听得见。老师淡淡地微笑着,摸摸她的头。
会有人记得吗?曾有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
韩老师病了,很久没有来上课,其实原来上课的时候她就经常咳嗽个不停。这个消息作为一个话题在学生中热闹了一阵子,但很快,学校安排了代课老师,韩老师也很久没有再出现,于是大家逐渐忘记了这件事。只有小婉,惟有小婉,每天进教室前她都要先探个脑袋进来看看,希望能看见韩老师忽然就那样笑意盈盈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每次,她总是那样得失望,垂下头叹叹气,无奈地进来。
“韩老师得了肺癌!”怎么可能?不会的,不可以啊!小婉大声地呼喊着。她的眼前还看得到老师的裙子在风里舞得那样美,每一条褶皱都舒张开,被风拂平了。
晚上小婉做了一个梦,梦里面韩老师的脸很白,因为生病而白得像是最干净的烤瓷,她一直在说什么,可都被风吹乱了,小婉什么也听不到。梦里勒杜鹃一直落下来,落向没有底的虚无里。
荒草漫山,应当是很久没有人拜访的墓园吧,一排一排的墓碑歪歪斜斜地分布着,没有规律,没有次序。老师年轻的脸仍是笑意盈盈,只是照片变成了黑白的, 水灵的眼睛仍是闪着温暖的光泽。
来凭吊的人不多,黑黑白白地穿梭不停,有人小声地在啜泣,呜呜低回着绕着山坡回响。
小婉站在远处看着这一群人,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火红的霓裳,红得宛若手中的勒杜鹃,在一片黑白异境之中显得那样突兀。她那样笃定地认为老师喜欢鲜红的色泽,她曾是怎样怜爱地轻抚着满枝的杜鹃啊。眼前的人来来去去,行色匆匆,他们是来凭吊一个鲜活的生命的逝去吗?死者已经远去,活着的人仍要继续前进。
天混混沌沌地暗了,人群逐渐散了。小婉走上前去,衣服夺目的色泽融进斑斓的飞霞里,分不清边际。
小婉笑了,尽管人们低低的抽噎声还在弥漫着,老师睡去了,一个美丽的生命再也不会老去了,多么好。
小婉低下身,轻轻拨开满地的白菊花白纸花,把那枝杜鹃花放在碑前,艳丽得能够滴出血来的勒杜鹃。
小婉笑了笑,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没站稳,眼泪从那双笑着的眼里淌出来,浇灌了一地柔软的荒草。
老师,你在天堂里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