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学时,他偷偷地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穿过教学楼长长的走廊,那女孩一袭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如一只彩蝶,就那么翩翩飞入倚窗而立的他的梦境。
她叫丁小璇,是隔壁班级里一个刚转学过来的女孩,聪明美丽,家境优越,学习成绩很好,是父母老师掌心里的宝。而且已经有很多男生偷偷给她写过情书了,可纷纷都被她揉皱在教室的角落里了。
自从那个明亮的午后,他打听到的她的情况就这么多。
他的父母下岗,在学校门口卖豆浆油条,放学后他经常抽空去帮忙,所以衣服总是油迹斑斑的,而且他的学习也不太好,沉默寡言的他朋友很少,只有在老师点名的时候,大家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他也写了好些纸条给她:
“丁小璇,你学习真好!”
“丁小璇,你走起路来,头发一甩一甩的样子真好看!”
“丁小璇,你头上的发夹松了,衣服后面有一道粉笔灰。”
不过这些纸条他一张也没有送出去,都被他小心地折好夹在日记里了,他悄悄的躲在自卑的阴影里远远地注视着她,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赶上并且超过她,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一定会向她表白的。
自此以后,他拼了命地学习,时间在翻动书页的手指间一页页滑过,他的成绩终于扶摇直上,越过张张迎向他的笑脸,他看到站在远处的她会心的微笑。他感到一点点的快慰,心里暗暗的对她说,等等,请再等等。
隐藏在她笑容背后的那抹惆怅跟落寞,他没看到。
终于他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他兴奋地地斟酌好字句准备向她表白时,才知道她早在两个月前转学走了。
在大学里,他对周围所有怒放的情感蓓蕾视而不见,任青春在他身旁肆意疯长,兀自葳蕤,在他眼里,她娇好的面容胜过了校园里一切浅绿深红,宿舍的哥们都戏称他为“情僧”他笑笑并不辩解,只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学业中去。
也许是天意,很偶然的一次同学的生日派对,他竟然又一次邂逅了她,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她如一朵幽谷百合,轻啜着面前的一杯红酒,灯光幻化酒杯的斑驳映照着她的美丽,正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很激动,正想起身走过去打个招呼,却看见一个帅气的男孩正迎面向她走去,满脸堆笑地向她献着殷勤。他讪讪地重又坐下,手中的酒泼洒了一地。
她在这个城市的另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是系里有名的才女和美女,名字频见报端,响彻校园,是许多男孩梦中的神仙妹妹,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可她却清高孤傲,“蕊寒香冷蝶难来”,一概拒绝,所以至今仍然没有男朋友。
自从那个热闹的派对,他知道的她现在的情况就这么多。
他的家境依然贫寒,为供他上学,父母更是起早贪黑,他贷了助学款,每天拼命学习,为的是拿到最高的奖学金。前途尚且未卜,他又有什么资格向她示爱啊,但刻骨的思恋却使得他辗转难眠,于是他找来了许多发表她文章的报刊,一一翻阅。
“丁小璇,你的文章充满了艺术想象力,文笔很细腻。”
“丁小璇,你的观点很独到,构思很新颖。”
“丁小璇,最近怎么没看到你的文章了,是不是病了?”
他匿名写了好些评论的纸条偷偷的寄给她,悄悄的传递着对她的鼓励和关心,也收到过她的回函,那粉色的信笺也曾使他怦然心动,透过那娟秀的字迹,他仿佛看到了她侵透纸背的哀怨,他压抑住对她的思念,克制自己冲过去找她的冲动,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到考上研究生,前途有了可靠保证的时候,到那时一定紧紧地拥她入怀。他在心里默默的对她说着:等等,再等等。
她滴落在纸面上的泪痕跟隐藏在纸背后的怨怼,他没看到。
他如愿以偿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那一天他顾不上等车,大汗淋漓跑到她的学校,却已是人去楼空,她的老师告诉他,她们学校早放假了,她是跟男朋友一起走的。
研究生毕业了,他有了份不错的工作,不再贫穷,一个人很贵族的过着,喝酒打牌,很放纵的生活着,多年的坚韧仿佛就为了一朝挥霍,对什么都心灰意懒,身边不缺女人,可发泄过后,他常会很神经的到卫生间里把自己洗了又洗,突然就放声大哭,猛不丁会突然冲一旁发楞的女人一声大吼:“滚”。
他知道她在他心里烙下的印记太深太深,世间纵有千娇百媚,他只深信此生唯有她是梦里最爱。然而人生怎会有那么多的偶然可以期待?也许对她的爱已没有了回天之力。
后来,在父母的催促下,将近不惑的他匆匆娶了一个不错但也不爱的女人,经常喝的酩酊大醉,对她的爱在酒精的麻醉下会暂时消退淡去,醒来后萦绕他的却是更深的落寞和伤悲。
他的公司要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因为是整版,报社特意派人送来了样报。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从报纸上抬起头来,报纸如羽毛般轻轻跌落,是她!在分别了十年后,老天又一次把她送到他面前。她看上去有些憔悴,生活的疲惫却掩不住她依然俏丽的面容,岁月干燥了玫瑰的润泽,但是芳香依旧。
他和她尴尬的坐着,沉默过后,互相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她就借口告辞了,隔着百叶窗斑驳的暗影,他发现她掩面而去时的步履匆匆。
她现在一家报社工作,工作勤恳,但性格孤僻,郁郁寡欢。她的丈夫在外面有了新欢,跟她离婚了,她什么也没跟他要,没有孩子,她一个人孤单的在这个城市生活着。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通过那家报纸是很容易找到的。
自从那次偶然的邂逅,他打听到的她的近况就这么多。
他现在有家有室,有个温柔体贴的妻子,不久就要当父亲了,工作业绩出色,已经是部门经理了,很可能还会再往上提升,无论是从伦理上还是现实的厉害关系上,都不允许他放弃现有的一切去找她。可她临走时掩面而泣的模样,那两行顺颊而下的扑簌簌的泪,常常水淋淋地打湿他的梦境。他于是拿起电话又放下,放下却又拿起,
“丁小璇,你还好吗?
“丁小璇,多保重身体!”
“丁小璇,我……”
那边的电话忽然咯噔一下挂断了。他的心也咯噔一下的痛了起来,过了几天,他打电话到报社去问,才知道她已经辞职了,打电话到家里,只听到一阵嘟嘟的盲音,他不甘心,亲自开了车去找她,她却早已搬家不知去向了。他在心里再一次暗暗发誓,今生若还有可能,他一定会紧紧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伤心的离他而去,望着她空落落的房间,流着泪他在心里默默的念叨:等等,请再等等。
飘荡在空屋子里她长长的叹息和无奈,他没听到。
后来他妻子因病去世了,他经过多方打听,却得知她又匆匆嫁人了,丈夫是个极平常的人,一个中等学历的技术工人。
他老了,儿子女儿也都各自成家了,他孤独的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一个人简单的生活着,不喝酒也不抽烟,时常去老年健身俱乐部里锻炼锻炼,儿女们劝他再找个老伴,他笑呵呵的拒绝了,回过头念叨,就这样过着挺好,挺好的,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了。
但儿女们不依,还是商量着偷偷托人给他介绍了对象,拗不过他们的好意,他去见了,心想着都老头老太太了,在这城市里多一个朋友也好哇。
在公园的柳荫下,他摘下眼镜用力的揉了揉眼睛再戴上,没错,是她!那个身穿白地碎花连衣裙,笑吟吟的望着他的老太太,正是几十年前那个翩翩飞入他梦中的女孩啊,她也老了,却面影依旧,鬓发染霜,忧郁的眼神却依稀如昨。
他激动的奔跑过去,旁若无人的紧紧的拥住她,泪流满面。是啊,再也不能让她从身边跑掉了。
那次邂逅后,她怕打扰他的生活,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在一家杂志社里工作,后来经人介绍,她嫁了第二个丈夫,他虽然是个工人,但老实忠厚,对她很好,他去世后,她就一直一个人生活着,直到去年因病退休了。朋友们撺掇要给她介绍老伴,她并不想去,碍于情面,来了,也没想到是他。
自从见面后,他知道了分别后她的事情就这么多。
他的肝脏有病,经常痛的死去活来的,医生说要治好必须做手术,他想等动过手术后,再跟她结婚,他不能到老了让她来伺候他连累她,她是应该好好享享福了。他不想让她为他担心,不想告诉她动手术的事,于是善意的撒了个谎,说他要出躺远门,要她再耐心地等他一个月。等等,再等等,他对她说,一个月的时间是很短的,她微笑着点点头,噙着泪答应了他。
在医院里,他时刻牵挂着她,一天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开心的听着,
“丁小璇,你还好吗”
“丁小璇,你今天锻炼身体了吗?”
“丁小璇,我永远爱你!“
突然有好几天没听到她的电话了,他有些担心,刚能动,他就迫不及待的出院了,在车上,他不停的催促着司机,快点,再快点啊,好容易来到了她的门前,却只见屋门紧锁,从邻居嘴里他才得知,她在一周前因胃癌去世了。
看着她微笑的遗相,他忽然一下子读懂了她眼里所有的怨恨,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每一次爱情把手伸向他的时候,他都觉得不是把握的最好时机,总觉得自己机会还不成熟,未来还可期待,却不知人生充满了变数,幸福当初离得那么近,他却任凭它从身边溜走,等等,再等等,短短的人生经得起几个未知的等待呀?
一生的错过,正是一生的过错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