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护士都手忙脚乱吓坏了,她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如果前面一个不能及时生下来,后面一个很快就会因缺氧窒息或致残
这个世界上,双胞胎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我们双胞胎哥俩,一个是健全人,一个却是残疾人,我就是那个残疾哥哥。
成双成对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却偏偏打破了这种稀有的平衡。后来进大学知识多了,我就会时常偷
偷地庆幸,因为如果我不致残,我的弟弟就可能会因为缺氧致残。你想让我从出生说起吗?可惜那天我没记笔记。就像经常有人问我,你和你弟弟隔了多长时间出世的?我就会大笑说,哎呀,那天我没带表。
我和弟弟是1978年7月出生的,那天很热。晚上6点,我妈妈在产房里。先说说我妈妈。我和弟弟在她肚子里好好地待了9个月,她都不知道会有两个儿子。不像今天什么B超彩超,一看就知道,本来老人的眼光也挺厉害的,但妈妈的肚子也不大。
我妈在县城一个丝厂里当工人,临产那天,住进了县城医院。70年代末期,也是整个中国的知识断层期,在别的领域还不打紧,没有知识不会关乎生死,但在医院里事情就大了,很多人根本没学过医就进了医院。1978年7月的那天晚上,我妈妈的产房里就有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助产士。
当她们发现我妈的肚子里有两个孩子的时候,大家全都傻了眼。
人们通常都说双胞胎先生下来的那个身体会小一些,但我却不是的,我身体比弟弟大,却又拼命往前跑。后来我们长大了,我弟弟特喜欢足球,我就说你当时在妈肚里就是把我当足球一脚踢出来,所以我当了哥哥啊。
当时医生护士都手忙脚乱吓坏了,因为她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如果前面一个不能及时生下来,后面的一个很快就会因缺氧窒息或致残。在慌乱中,那个助产士就拿了产钳夹住我的头,将我拉了出来。就是这夹拉的过程中导致了脑损伤。在我出世的一刹那,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经被改变。
妈妈一胎生了两个儿子,全家都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我父母那一代人只能生一个孩子,所以我妈生双胞胎真是高兴,但他们没高兴多久,就发现问题了。
两个婴儿,喝一个娘的奶,吃一个碗里的饭,一个活蹦乱跳,一个却歪歪倒倒。最先我妈发现,每天给我穿衣服的时候,我的左手总是别在后面,怎么看怎么不得劲。我弟弟从满地爬到满地走,我这个哥哥还是不会迈步。那时的婴儿也不像现在,从40天开始就要每月体检一次,等父母抱我到医院检查时,我已经一岁多了吧,一查说是脑瘫,原因是出生时用产钳导致的脑积水。
其实准确地说是外伤导致中枢神经损伤,这是我在大学里像福尔摩斯那样自己推理出来的,因为我只有运动神经受损大脑却没有任何问题,这应该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从初中到高中,整整6年,弟弟骑车带我上学。弟弟为了我,竟然舍弃了浙大化学系的国家基地班,两个人的化学梦都给了我
我们双胞胎不是酷肖的那一种,但在外人眼里看来,还是长得一模一样。如果我的手脚再正常些,和弟弟一样也是个帅小伙。能够做到今天这样,行动独立,生活自理,我爸妈和弟弟不知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当父母知道我是脑瘫后,他们不肯认命,让我这个儿子一生残疾。他们认为我和弟弟一样聪明懂事,为什么不能一样走路、行动?两岁左右吧,他们把我弟弟放在一个奶娘家里,全心全意开始医治我的毛病。杭州、上海、北京,全国各大城市凡是医脑瘫的医院,都去看过。为了让我能走路,从4岁开始,每天父母亲背我到家门口的小山上,在一条水泥路上练习。在我脚上绑两根绳子,妈妈扶牢我的身子,爸爸在前面拉绳。拉左边我迈左脚,拉右边我迈右脚。我的运动协调功能十分差,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两条腿不是不能动,而是乱动,叫我出左脚,我浑身摇晃不定就是迈不出左脚。父母不离身,我还是不停地摔跤。爸妈就一年四季给我戴上厚厚的护膝和手套……
就这样,我弟弟几乎没要爸妈扶一下,十几个月就会走路了,我却一直坚持练到8岁,才学会自己走路。
我这一生最感谢的人除了爸爸妈妈,就是我的弟弟。我经常感谢上天让我俩成为双胞胎。除了小时候爸妈带我外出求医,一直到考大学之前,我们哥俩都没分开过。
真是惭愧,我虽然是哥,但父母的关爱几乎很少给弟弟,都给了我这个脑瘫的哥哥了。小时没有人带他玩,又怕他乱跑,就把弟弟放在门口过年搡年糕用的圆石臼里。每天他都弄得满脸是灰,可怜巴巴地趴在石臼沿上看着别的小孩在玩。现在我还记得,父母每天抱我去学走路,经过弟弟身边时,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们,也不哭也不闹……
从弟弟记事开始,他就知道这一生一世要照顾我这个脑瘫哥哥。
上初中那天,弟弟接过爸爸的自行车,承担起爸妈接送我的任务。中学离家很远,中途还要经过一座山坡。骑平路还好些,每到上坡,我就把身子尽量贴紧弟弟的后背,每天都听见他的心跳得像打鼓,要知道他也只有13岁啊。两个人和自行车在山路上晃晃悠悠,最怕的是下雨天,我每次都不敢喘气,提着一颗心,随时准备摔下去。
从初中到高中,整整6年,弟弟骑车带我上学,晴天顶一个太阳,落雨顶一个雨披,我们就在山路弯弯中长大了。
弟弟为我做的事太多,最重要的一件是为我放弃了他的化学梦想。现在想想,我心里还是后悔难过。也不知为什么,我们俩都酷爱化学,1997年我们高考,弟弟是浙江省化学单科状元,总分150,他考了147,我考了138。浙大的招生老师已经等了三天,只要我弟弟同意,就录取到浙江大学化学系的国家基地班。这是我弟弟梦寐以求的啊,但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只能让一个孩子上大学,弟弟为了我,竟然舍弃了浙大,报考了他并不感兴趣的外语类专业———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唯一的理由就是学杂费全免,这样我这个哥哥也能上大学了。
我考上了浙江工业大学高分子材料专业,两个人的化学梦都给了我。没想到,我的成绩再好,化学研究都是要做实验的。本来一个还原反应,要在天平上加万分之一克的材料,我的手总是控制不好,手一抖几十克都没了。老师见我这样搞化学太危险,要我转了专业。
哥俩的梦都没了。离开化学系那天,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军校开学提前一个月,所以弟弟要先离开家。走之前那几天,我们反而很少说话。火车要开了,他突然抱住我,我们俩都哭了
我们弟兄俩从小在家乡就非常出名。两个双胞胎男孩,长一样的脸,穿一样的衣服,走在街上对比太鲜明了。上小学之前,人家指点我们都会说:“看,这就是那个脑瘫的双胞胎。”后来就变了,从上了学校读书考试,第一和第二名就让我哥俩包了,就没考过第三名。那时街上有更多的人指点我们说:“看,这就是读书很好的双胞胎。”
是不是因为我残疾了,两个人潜意识里都想把书读好,为哥俩争口气?但我觉得,我们这对双胞胎为什么这么聪明,都是像我爸爸,我相信基因遗传的因素更多一些。
所以有必要说说我爸。我爸是知青,他的聪明在农村就表现出来了。90年代才搞科技种田,可我爸当知青那会儿,就在地里套种经济作物,在鱼塘里种藕,又养鸡,鸡粪又喂鱼,弄得生产队里要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招工时他进了棉纺厂当机修工,人家两个人看5台机器还忙得要死,他一个人看15台还闲闲的,用耳朵一听就知道故障在什么地方。
我们哥俩理工科成绩特别好。人家难死了的题目,我们都不觉得难,这种感觉直到大学还有。
不知道有多少人问我父母,你儿子不是脑瘫吗?怎么学习还那么好?他们以为脑瘫的人智商一定很低,其实我仅仅是小脑受影响,而小脑只是管人的四肢、语言等运动神经的,大脑才关系人的聪明才智。我的大脑一点问题没有,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好。
我们家曾经有整整一面墙,全是我们哥俩的奖状。小学、初中、高中,我们都在同一个班、同一间教室、同一张课桌,是为了能让弟弟照顾我。后来长大听到“同桌的你”这首歌,我想弟弟会不会因为从来没有和女同学同过桌,感到过遗憾呢?小学时,弟弟是班长,我是学习委员。我还曾经评上全省十佳中小学生。那年在温州开表彰会,学校让爸爸陪我去领奖,这是我和爸爸第一次不是因为看毛病出远门,我看着爸爸高兴的眼神,心里觉得挺自豪的。
我和弟弟不是同桌吗,往往老师才讲一半,我们俩听懂了,就在下面提前做作业。一般是弟弟做单数题,我做双数题,再交换做,把老师可能布置的作业全做光。腾出时间,就可以琢磨我们俩喜欢的化学。
有一次化学课来了一位实习老师,很喜欢我们。上夜自修的时候,他让我们兄弟俩去看看化学实验室的门有没有锁好,我们就去了。谁知老师故意把钥匙留在门上了。我们第二天偷偷配了一把,每晚自修结束就像进入阿里巴巴藏宝洞一样兴奋,两个人挖空心思编出各种各样的方程式来做。要用一个月的化学试剂,半个月就用光了,这才查出来我们的秘密。
有个道理大家都知道,“残疾人某些功能缺失,会从某个方面进行代偿”。我的运动协调神经不行,可能代偿为脑细胞了。小时候写字,我用右手怎么也写不快,而汉字正楷要求一笔一画,写起来更慢。我就想干脆直接练行书草体,省笔画还好看。我就对着字帖天天练,写作业、考试也是行书,速度果然大快。但老师批评我还不会走就想跑,我反驳他,大师都这样写,我为什么不能学?
到高三时,我们知道这是兄弟俩坐一个教室的最后阶段了,因为高考再想考到一个学校是不可能的事,一是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第二是弟弟成绩比我好。但是我弟弟成绩那么好,为了我他还是上了军校。
军校开学提前一个月,所以弟弟先离开家。走之前,我们俩心里都难受,那几天我们反而很少说话。我们家离火车站20多里路,我和爸妈送弟弟上火车。弟弟一个人到北方上大学去,也是为了省钱让爸妈送我。弟弟比我高一头,火车要开了,他突然抱住我,我们俩都哭了。
我用日语给他写信。到大三时,我真的是很想弟弟了,国庆节放假我决定到他学校去。我是家里第一个到他学校去看他的人
人分开了,兄弟俩的心一天也没有分开过。每星期一封信一直保持到大三。这里有个原因,我弟弟军校里发信不要钱,而我这个人又喜欢写东西。弟弟信写得很工整,我写得龙飞凤舞还从不打草稿,我每次在信后面都说:“你看得懂就看,看不懂的就跳过去。”
写的内容也好玩,我弟向来不喜欢英语,他以为日语是亚洲语系,会好学一点,谁知日语也要背单词。大一时他每次来信都是抱怨日语,为了提高他的学习兴趣,有几个月时间我用日语给他写信,我怎么写呢?买一本日语字典,对着字典把中文翻成日文,明白意思就行,弟弟接到信笑死了。后来他学深了我实在跟不上,就又写中文。第一学期放假,弟弟就给我带了一套日语教材,大二我就选修了日语。我说日语真难记,那时大学宿舍里通了电话,弟弟就在电话里笑我:“这么简单的东西都记不住!”
日语我还是没学好,因为大二时我迷上计算机了。我们兄弟俩又开始谈论计算机,他比我慢一拍,但已经是他们学校里学得最好的。军校校庆时的数码资料、碟片什么的都是弟弟搞出来的。后来弟弟开玩笑说,他想用日语俘虏我没成功,没想到我用计算机俘虏了他。
外人不知道的,都以为我一定非常依赖弟弟,其实从小都是他黏我,不是我黏他。我们俩都有个性,也都很顽皮。因为学习负担轻,我们就爱和差生玩,逃课去捉鱼摸鸟窝这些事都干过。中学时,我们班最调皮的三个男孩猫在三楼走廊里,看到我和弟弟到楼下了,就跟老师说去接我,我进教室了他们却趁机溜之大吉。
在中学时,我和弟弟都对应试教育很厌倦,考大学要总分,每科都要学好,这就限制了个性发展。可惜我弟弟进的又是军校,约束更多,他后来除了专业很精通,在社会学、人际交往等方面反而没有我强。
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是上大一的时候,精神上产生了飞跃,就像变了一个人。主要是环境变了,第一是我自身环境,上大学我才和弟弟分开,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生活。过去我的天地是双胞胎的世界,任何事都是我们一起商量,现在只有我一人独自面对;其次是外在环境变了,所有人都不认识。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终于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意味着你今天做错了,明天不会有人来说你。
而且我觉得,上大学以后,学习功课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学习生活。在这样一个连健全人都缺失机会的社会中,我凭什么和别人竞争?只有大家都关注你的时候,才有更多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