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正如往常一样默数着脚步往学校跑,一个人倏地在我身边停下车,我顿住脚步抬起眼,心里猛然一跳。射到我脸上的是宁真昂首俯视的目光:“陈樱黛,跑了整整两个月了,厉害啊!”我低下头,想绕开她继续跑,她却拦住我,一脚蹬地,一脚踩在车踏上,腮上那点笑容比蚊子腿上的肉还少:“可别顾了这头丢了学习哦,好心提醒你。”她穿着黄鞋白袜的脚用力一蹬,铮亮的自行车轮又银闪闪地飞驰起来,她米黄色的苗条背影渐去渐远。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以为她还会跟我解释一番,但她一直没再找我说话。
直到体育测试之后,她才把我从班里叫了出去,劈面就说:“他要代表咱们年级在中考动员大会上发言。田老师让你写一篇稿。”
我微微扬起眉毛:“不。”
宁真一愣,大概她没有想到一向寡言的陈樱黛会突然间用这种羽毛飞扬的挑衅语气发难,一是支吾住了。我说:“你自己不会写吗?我没有时间。”说完,我转身要进教室,宁真从侧面一把抓住我,我猛地甩开她的手:“干嘛?”宁真的脸上依然浸这那一点子非笑似笑:“是田老师让写的。”我的笑容比她的还少:“我不会。”
宁真看我。我不理她,径直回了教室。
Dankey早已竖起大拇指,笑嘻嘻的在我眼前晃了又晃:“高,实在是高!樱黛姐姐,最近您怎那跟练了‘九阴真经’似的,成天威风凛凛,俺都快不认识您嘞!您啥时候开始变脸的?让俺老驴想想……”他果真咬着手指头,翻着白眼球子装出一副开始想的模样。
我也惊奇于自己的出格。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我仍一如既往地拉着命运的纤绳,赤足挽过既定的河道,我挽着纤绳的身体已慢慢轻盈,如长蒿般腾空而起,划起一道弧线,划过几天前体育测试的日子,稳稳得落在沙坑里……
“1米87!”负责跳远测试的主考老师淡淡念了一声。这个数字于我而言,却是拂过我衣袖的微微清风,声音如雪,轻扑面颊,以至于站在800米测试的雪白起跑线前,还在无可救药地自恋。但是我看见与我同组测试800米的张晓走了过来,我立即条件反射地皱皱眉,转过头来。张晓却走近我。冲我莞尔一笑,我不得不扯了扯嘴角,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一会考试的时候,你紧跟着我后面跑,我可以帮你挡着点风。”
我想我的反应是傻住了,因为张晓又冲我笑了笑,握了握我的手。
我真没想到张晓会帮助我。的确,当时若没有她,以我这点微末道行,绝不能顺利地通过,还外带了一把小冲刺。
我有些惭愧的在体育测试结束后主动问张晓又怎样感谢她。张晓想了想,笑微微地望着我:“你知道谁拿走了璐子的笔记本吧。”我的心落羽般轻轻一动,自行车车铃上反射的阳光射进眼里。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是我。”张晓伸手捂住那片金光,顿了一下,笑道:“黛儿,你帮璐子把笔记本找回来吧,她三年的语文笔记全在上面。虽说现在过了月考这村,主要是前头还有中考那店呢!”我低着头回答说我尽力,不过你千万别告诉璐子。
没曾想第二天早上我刚走到座位旁,路子就劈手抓住了我:“黛儿!”
我大吃一惊,一下子矮了半截,心想莫不是张晓把“笔记本事件”的真相告诉了她,脑子里立即开始琢磨组织些什么词汇来解释。可璐子已叽里呱啦上了,大意是她断言我能有这成绩,得让体育老师满地找眼珠子。“功夫不负有心人啊!”璐子的结论为我悬得老高的心张开了降落伞,我长长嘘了口气。
Dankey也忙凑上来显出副劳苦功高的样子,夸口说若不是他纠集了一群“copy”友在跑道边给我喊“加油”,我绝对没有动力冲刺。璐子笑着“呸”了一声:“我说驴,你这点智商还好意思拿出来炫耀,人家黛儿当时已快分不出天和地了,怎么能听见您的加油?倒是秦攀同学还破费10角大洋,买了瓶矿泉水,等在终点,精神可嘉。”Dankey闻言,大为幽怨,正数落璐子“秦攀障目,不见Dankey”,秦攀已拍桌而起,大声疾呼:“不是10角大洋,是12角!”
那段日子的惊奇悄悄散去,这仅仅持续了一个小时的体育测试却在我心中慢慢沉淀成了一个世纪那样厚重的黑沼泽:或者陷进去,或者走过去。我拉着纤绳匍匐而过,从此一些过去,一些过去的过去都深深陷进了沼泽,而它们所孕育的另一种可能的生活也渐渐腐烂。或许人生亦是一滩沼泽地,上帝的宠儿有天使的翅膀,飞翔而过;我们只能小心而艰难的拉纤爬行,使自己不会被种种考验的险地深深吞没。沼泽之上和沼泽之下是恍如隔世的大欢喜。
我这微着痕迹的蜕变,大概便是隔了一世吧。
“啪!”书猛击桌面的声音让我神游回来。我转过头,是璐子狠狠把一本书摔在了秦攀桌上。她背对着我,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只看见秦攀站了起来,冷着脸问:“这么凶干嘛?”“给你习题集你干嘛不做?还在上面画小王八!怎么就不知道上进呢你?”璐子是真的急了,她的语调像一路燃烧的荒草。“你管我呢?”秦攀微微扬起头,“你又不是我妈。行了行了,赶紧回座位去吧你。”“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明着跟你说,这书咱李老师给我看的,我还没看呢,就给你了……”璐子好像是要哭了,尾音卷起荒草燃尽后在风中零乱的余灰。“我让你给我了吗?我求你了吗?”秦攀抓起那本习题集往她怀里一送“还你。”璐子不动,秦攀便扬手把它照璐子的座位抛过去,“豁啦啦”落到了地板上。我弯腰捡起,掸掸浅绿封面上的灰,顺手翻了翻:秦攀画的王八还真不少,且个个神态逼真,趴在“解”的空白里,驮山样驮着上面的应用题。
璐子是白着脸回来的,我把习题集地给她,她默默的接了过去,缓缓打开铅笔盒,对着修正液看了半晌,才取出来,猛地拧开盖,开始飞快地涂那些小王八。她的脸石雕一般,只有手在机械的动着,动着动着,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冲得我竟然挽起了她的胳膊,:“别难过了……”我听见我的声音开始水银珠子一颗一颗的滚动,越滚越快,最后我自己也被淹没进水银里。
璐子蓦然抬起头,看看我,又看自己的胳膊,脸上虽然好残留着点点泪痕,却已经慢慢绽成一朵笑容:“黛儿,你……咯咯。”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笑得趴在桌子上。Dankey站起身来,忽然弯腰,冲我作了一个长长的揖:“樱黛姐姐,过年了啊!俺老驴是第一次听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而且不是在回答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