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的晨光透过葱茏的树影，照在脸上微微刺痛。天逐渐热起来，即便早上特意换了一件单薄的衬衫，也还是浸出薄薄的汗来。
一个人去看望高三的班主任，面对修整一新的教学楼觉得有点恍惚。张老师和从前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对我越来越客气，倒叫我很不习惯。她问我：
“怎么不见江春和阿浩？记得你们以前关系很好啊。”
“唔……”
课间休息的时候传来悠扬的轻音乐，我有点惊讶原来下课铃声真的变了，而且变得很好听。想起从前阿浩说什么时候下课铃声能换成pop，而不是打了兴奋剂一样的滴滴滴。透过班级窗户，我看到刚才还头点地的学弟突然睁眼起身，冲向小店的姿势像极了当初我们三个。
跟着张老师到办公室闲谈，聊了些近况和家乡最近几年的变化，很久没回来，感觉家乡和学校如同老师眼角的皱纹一样，有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突然，张老师拿出一罐小盒子：“给你看个东西。”
我有些困惑地打开，发现是一些泛黄的便签贴，盒底还标注着高三三班。几乎是瞬间，我注意到了第一张便签贴，上面写着江春的名字。
“希望未来十年的我，能在上海最高的写字楼喝咖啡。”
我忍不住地笑了一声，又突然想到了一些什么，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我又翻了好几张便签，找到了阿浩和我自己的。
“未来十年，希望我的好朋友都在身边，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
“未来十年，希望我们都平安快乐。”
“醒醒！醒醒！…”
急促的教鞭声伴随着高亢的音调，和五月逐渐蒸腾的热气，把昏昏欲睡的我们搞得十分焦躁。见我上眼皮还贴着下眼皮，阿浩把他正在画漫画的纸揉成一团，直中我的脑门。
“马上就要高考了，今天给你们每人发张便签，写下自己对于未来十年的期望吧。”
纸发下来，正好是我喜欢的绿色。看到江春前后左右交涉，终于换来了一张粉色。我却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对我而言，十年也许是个太过遥远的数字吧。阿浩却立马拿起笔写完了，本想凑过去看看他写的什么，谁知他迅速抬手护住了纸条，我只好给他翻了个白眼。
晚上放学回家，我坐在阿浩自行车的后座，问他白天写的到底是什么，谁知他还是打了个哈哈过去了。倒是江春十分坦诚而自豪，表达了自己希望在成为在上海最大的写字楼里喝咖啡的女高管的宏图大志。我和阿浩强忍笑意，实在很难把面前这个上午还在和隔壁班草偷偷摸摸约会的少女，与女高管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我和平时一样踩着早读铃最后一声跨入教室，想把书包丢给前座的江春，却发现她的位置空着。一整个早读，从滕王阁序背到了逍遥游，江春却一直没回来。
下课我去办公室送材料，路过班主任的办公桌，瞥到了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江春。她低着头站在桌前，眼睛红红的，我早已听不清班主任的尖锐声音，只看到桌前放着一封花卉样式的信，上面写的名字是隔壁班的班草。
我本想在办公室门口等她，只是她夺门而出，速度太快，我没反应过来。风吹起了她的裙摆，远看像是一朵栀子花。
那天晚上，我和阿浩终于还是没能等到江春一起回家。
后来，江春像是往常一样回来了，傻乎乎地，还是爱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再也不爱穿连衣裙，披肩发扎成了马尾。也再也看不到每个星期五晚上，江春抛弃我和阿浩，去挽着他手臂的男孩子。
有一天晚上回家，昏黄的路灯洒在江春黑而长的马尾上，让我一瞬间恍惚了，觉得江春有点陌生。
“现在我相信，你未来肯定会在上海最大的写字楼里喝咖啡。”
江春哈哈地笑了两声，转头又背了两个单词。
和张老师道别后，我一个人在学校里走了走。经过十年，学校大了一倍，绿化和装修都鲜艳了不少。路过学校后门，才发现学校建了座香溪桥，贯通了原先后门的香溪，在对岸也建了几座教学楼。
这几年政府疏通了好几处溪流，香溪水真的清澈了不少。就算是五月的天气，也闻不到刺激的臭味。突然想起阿浩说过，过了十年不变的不是爱情，是香溪的臭味。一时间有些感慨，也许什么都是会改变的吧。
初夏夜的傍晚，天空清澈，轻飘飘的晚风，把我的记忆送到了十八岁的那些夜晚。
“走啊，走！”
晚上六点一刻，被一道数学题折磨了好久的我疲累地抬眼，就对上了阿浩的挤眉弄眼。我马上反应了过来，拍了一下前座的江春。
江春有些不情愿，但是我告诉她明天给她带《十年一品温如言》，她立马抓上我的手，从后门直接溜了出去。
正是初夏的傍晚，微风吹的身上有些凉。晚自习的时间，路过其他教室，都能听到风扇咯吱咯吱地转动声。我们小跑到学校后门，趁着保安打盹，手一撑就翻上了后门不高的围墙。
夜晚的香溪没了白天的恶臭，虽然风口里的风吹来，还是能闻到令人不舒服的气味。应该是习惯了吧，我们三个竟然觉得今天香溪意外的变香了。
“你们说，十年后我们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阿浩双手撑着后面，两腿张开晃动，眼睛看着远方的水面。应该是前几天的便签贴对他有所触动了吧。我思考了一会，发现脑海里还是只有当时随便写下的几个字。江春正想开口，阿浩匆忙打断她：“得得得，上海女高管，到时候别嫌弃我就行。”
“我没你们俩成绩好，也没啥宏图大志。我只想和我现在的女朋友好好在一起，到时候都来喝我的喜酒啊！”
阿浩搂着我的肩，我看向他的时候，突然发现他的脸上有了坚定和成熟。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想打心底里地祝福他。晚自习快下课的时候，我们正准备走，江春建议我们在墙面上留几个字。
阿浩用一块小石头，潇洒而飞快地刻了几个字。
“香溪不香，三子不散。”
高考的日子终于伴随着升高的气温和焦虑感匆匆来了。考完出成绩的那天下午，阿浩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说他成绩竟然考上了二本。我很开心，问他江春怎么样。
他却说不知道，班级里的同学他都问了，唯独联系不上江春。
我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但很快沉浸在喜庆的氛围里了。直到大学同学聚会，几桌的老师和学生，江春却没有来。
在饭桌上知道了江春没能去成上海。我一瞬间心停摆了半拍，只想知道江春还好不好，发了好几条微信给她，她依旧没有回。
后来，她在微信里告诉我要搬家了，叫我保重。那一瞬间，突然很多想和她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我从没想过，和江春的告别是如此的无声无息。以前突发奇想问过她我们分别时的样子，她回我一定是我飞黄腾达，要把她抛弃了。我也以为我们的友情可以到很久很久。我曾设想了无数次我们离开的场景，却从没想过是对话框里，平静到看不出情绪的一句告别。
往事就像倒带一样重现，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准备回去的时候，对话框里却出现了久违的面孔。
“你是不是回学校了？出来见个面吧，就在学校前的咖啡馆。”
再一次见到江春，她穿上了黑色的裙子，头发已经盘起来，脸上的妆容完整而精致。我哇地赞美了她，她打趣我一点也不真诚。
上了大学后，断断续续和江春取得了联系。看她的朋友圈生动而精彩，为她终于走出高考失利而开心。只是彼此都有了生活的圈子和轨道，有时想深聊却发现没法开头，也许当个沉默的祝福者是最合适的位置吧。
“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我要结婚了，给你发请柬。”
我郑重地接过，看到请柬函上江春幸福的笑脸，真心地为她高兴。
“给你看个东西。”我从裤子里拿出一张皱褶的粉色便签贴，递给了她。
“没想到这个东西竟然还在啊。”
我捕捉到江春黑色的眼瞳里一闪而过的落寞：“小时候的愿望好纯粹，现在想想，平平淡淡的一生也许就是我的宿命吧。”
“没有，平平淡淡也挺好的，就当一个纪念吧。”
“也给你看个东西。”
我疑惑地接过一个黑色的盒子，打开是一块很漂亮的手表。里面附上了一张纸条：杨，对不起。
阿浩的字迹很有特色，即便笔墨有些褪色了，也还是辨认的出来。
手表已经不走了，时间仿佛也静止在了五年前的初夏。
大学的时光就在疫情和无聊的隔离中过去了，四年间，我逐渐变得外向了，也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只是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惦念的也依旧是过去的几个人。
阿浩和我不在一个城市，平时见面的机会很少，感情却随着江春的离开而更加紧密了。
大四下学期，我拼死拼活准备考研，有时候心理状态无法调节的时候，就会和他抱怨。他没有准备考研，却还是会耐心地等我听完，然后说等我考完请我吃饭。
五月的一天晚上，我关机耐着性子看了一晚上专业课，晚上躺床上累的不行，打开手机，却发现好几通未接电话，都是阿浩打来的。我一阵心慌，又看到阿浩最后发来的一条微信：杨，我分手了。
我慌忙给他回了电话，发现他的手机关机了。
我懊悔又感到无可奈何，第二天和阿浩道歉，他说他并没有怪我，叫我好好准备考试。
那天开始，阿浩不再和我每天聊天。看他的朋友圈，只觉得他沉浸在一种我无法解救的悲伤里。想起那年坐在围墙上阿浩的心愿，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心酸。
考上研究生，我发了朋友圈，没有等来阿浩的祝福。过了几天，我想起和阿浩的约定，问他暑假有没有空。他却告诉我他要打工，可能不方便。我感受到他语气里的冷漠和拒绝，心里十万分的难过，希望他直接骂我而不是用这种态度。
他说：“你已经是研究生了，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也许我也不配继续做你的朋友了吧。”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想起高三放学我坐在阿浩车后的日子，第一次觉得时间是如此真实而残酷的存在。成年后的岁月，我们每天狂奔，一路上获得，却也不断地失去着什么。像是江春青春岁月里的白裙，阿浩课桌里的漫画纸，高三后门围墙上刻的字，时间的风一吹，就各自散去。
和江春告别后，我把上午在学校拍的几张照片，上传了朋友圈。
初夏的夜风吹的人寒津津的，扣上纽扣，发现了朋友圈的评论提醒。
“香溪不香，三子不散。”
久违的温暖和回忆袭来，身上立刻有了温度。手插到裤兜里的时候，翻到了裤子里的另一张绿色便签。
“未来十年，希望我们都平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