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
陈是个很安静的男孩,身上没有一个多余的东西,蓝色的工人装,蓝色的棒球帽,脸色就像涂了厚彩的美国印象派油画,岁月的风霜早早地在黑发上留下了痕迹,一天有二十三个小时都是脏的,因为要挥舞矿锄。
“公司”东南面五公里外有一个废弃矿坑,是工友们的歇身之地,被称为“蜂巢”的地方,每天都有人忙碌进进出出,有人一进不出,也有人一出不进,相比起啃完黑馒头撂地就睡的大叔们来,还拥有一小段休闲时间的陈简直是幸运儿。
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幸运儿。
总之,用破毛巾小心翼翼擦亮破旧的外壳,再在衣服上蹭蹭,从土坑里刨出的秘密宝贝就能让陈闭上眼睛陶醉半天,古大叔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有陈一小时顶半天,是的,为了这个被原主人一边故作姿态摔坏一边说daddy给我买个新的嘛的随身听,陈一天的工资差不多够买一节电池。
暗银色的圆盘上刻着两行英文字母,自封最有学问的老韩头眯眼半天蹦出俩字:放屁!陈用那把凿了五年的矿锄想都知道后面那个字原主人再没品位也不会刻上去,但又忍不住想说不定就是嘞小屁孩+屁大点事就要吵翻天,不挺配么可他和他老爹一样似乎也没自知之明到这种地步,想到这陈叹了口气。
偏偏这个原主人听歌口味还不错,就像他老爹挑老婆的眼光一样。
大老板的眼光绝对又毒又辣,每次巡工都能挑出最惫懒的十名工人鞭打一顿杀鸡儆猴,害得陈只敢把渣子遍地的随身听藏在土坑偷听,还得亏大老板全身心在宝贝儿子身上,对这些苦力训完话都懒得扫一眼。
不过陈并不恨大老板,没有老板他早就死了,从懂事开始他就知道谁让他活了下来,被大叔们收留不假,可没有老板顶着用童工的风险,他也早就饿死了,没谁会白养个有手有脚的野孩子。
最令陈喜欢的是随身听里面那带着一丝忧伤的声线,他听过大叔们干活的呼喝声,大笑声,吵架声,猜拳声,听过大老板的训斥声,吩咐声,赞美业绩的鼓舞打气声,他本以为世界上的男人声音都听过了,也就差听女人的声音,在听过偶尔陪伴大老板莅临矿山的老板夫人的娇滴滴声音后也没啥念想了。
可陈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和他差不多的声线,却拥有不同感情的声音。
那应该是名和他接近同龄的男孩吧,感觉总是压着嗓子,用喉咙去歌唱,每一句都要付出自己的生命的深情,陈不知道专业学音乐的人是不会用喉咙直接歌唱的,也不知道这种接近用喉咙歌唱的声音是一种很高级的歌唱技巧,反正陈没事也会随大叔们在搓澡时嚎两嗓子,声线跟这个差不多,只是少了韵味。
对,韵味,他咬字不清但语速够快,用古大叔的话说就是舌头打了结,像城里街头卖唱的小子们,叫啥来着,貌似叫ra什么,老韩头补了句放屁,老子一口秦腔喷死他,陈只好说您老当然得劲啦,一天能吃三碗面呢嘛,而且齿虽没(mo)而面不可漏,老韩头大赞孺子可教,从屁股下蜇摸出两节南孚电池丢给慌里慌张接住的小陈子,打了个哈哈说别忘了给钱你张二爷他一个月进城买粮夹带私货也不容易。
白天不敢带出去,夜深也不能吵着大叔们,通宵不睡电池顶不住陈也顶不住,所以陈选在凌晨三点到四点的时刻去矿洞的最角落去听歌,为什么不是九点到十点这个更浪漫的数字,因为矿工们一点下班搓澡,二点吃饭,三点说浑话,四点说梦话。
也许因为是半梦半醒,半夜半昼之间,陈总是能感觉到到歌声里深彻骨髓的欢喜,纯澈,渴望,热烈,颓废,忧郁,悲伤,就像黑白印刷在纸上的彩虹,在少年命薄如纸的人生中意外地绽放了原本的色彩。
孤独的人听孤独的歌,是否就不再孤独?陈只知道老韩头的答案铁定是放屁,穷人唱个穷开心就不穷了么。
但是,开心啊。
陈想。他闭上眼睛,手指扣好关机键,熟稔将右手的宝贝放入背下土坑,左手递来小石板盖在上面,安心睡去。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大学 - 小说字数:1471 投稿日期:2019-9-3 23:21:07
推荐3星:[柠檬与夏]2019-9-4 9:4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