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子确实疯了。
纣王漫不经心侧眄一眼这位可怜的叔父,挥挥手,意思是要雷开把他赶出。
雷开方欲言,纣王即刻打断:“既是疯子,又何以再三刁难?恩予几处良宅,供到死了便妥。但莫再令他入宫了。”
雷开私语:“神婆之蓍,贞于明日,何不待占卜既成,而后议之?”
纣王稍虑,念到还有机会自神婆的卜卦仪式榨取点乐趣,竟应了下。
时夜,星明虚海,长河韬映。连观霜缟,层楹雪镜。宫之深处,幽室弃间,短窄昏迷,秽罗溷陈,箕子端坐其间,虽身拘囹圄,楚楚衣襟,岌岌章甫,间配幽兰,列缀丽华,发丝顺和,发髻鹤立,委尘无瑕。牢笼并不似牢笼,而是一个玻璃瓶,他分不清玻璃瓶的里外。他已在牢笼里数天了,每天都受着死亡的惴恐,受着不存在的青蝇的叮咬。他先是冥想,竭力想要找个为自己辩护的理由,但浮沼的思绪凝滞不前。他只好想着天色,像是想从星云里挖出点渣滓似的,但他又想着自己生着一张怎样可怖的脸,便不愿再去想星空,生怕那里映出自己的倒影,映出那个可悲的心。他在自己死水的眼中见了梅伯,见了比干,他们正凝视他,一言不发,眼里还藏着血。箕子像是惊醒一般去够自己的头。发簪还在,他安了些,冷汗霎时蒸发,未留一点盐渍。他顺顺柔和的短发安慰道,这不过便是一个正常人应有的臆想罢了,于是又正襟危坐起来。侍者很对他鄙夷,便掷了只腐鼠进去,只落得箕子脚边。箕子顿好衣褶,在低沉的烛光中似紧闭双目。
白天,他听到雷开献言纣王:“箕子才刚刚上书讥讽国事污蔑大王,大王您才刚要动怒,就有人说箕子是发了病才胡言,然后他就真发疯了,这不蹊跷?”纣王却没在意:“真疯假疯,一看不就清楚?”
腐鼠滋滋地摩娑着,箕子未为所动。他听到腐鼠爬上了自己的衣襟,待睁眼时,方见它不过在自己面前。
“你疯了吗。”他讥笑着。箕子静默着。
“异己。”腐鼠笑着。箕子知道,他是来嘲弄自己贪生惧死的。那又并不是什么恶名,梅伯已经受了菹醢,比干也剖了心,自己要求活……有什么不对呢。
“你为什么要哭泣呢?”“因为我疯了。”箕子说。
巫女头发披散满面,端彩绡,索琼茅,怀椒糈,礼太一,奏九歌。相思木弦,九嶷桐丝,舞金鸾,鸣玉佩,鱼龙翔,鲸鲵跃,旋风动,纸钱舞,桃夭殿葬,红雨纷披,桂幽宫死,碎锦霞灭。众人服破布衣,通体玄色,饰异兽之纹,围坐四方。巫女乱舞其间,仿佛黑色大丽花中醉倒的虹。
箕子还是衣着考究,身无些瑕,配好发髻,安然而立。他看向四处跌倒般伴舞的人们,看向身披褴褛的纣王,又转向肩挂黑衣,半掩身躯的雷开。他敏锐地发觉,在人群中,疯狂的疫病正如一股衰老的水流慢慢吞食周遭。
巫女大声礼唱:“唧呀兮嘭啊,唔将咦兮啊哈。”迷乱的众人也一齐大唱。
“唧呀兮嘭啊,唔将咦兮啊哈。”巫女唱:“呼兮喂唉,嘁叽喳哼咋,呵喂呼嘶哼嚯。”众人也唱:“呼兮喂唉,嘁叽喳哼咋,呵喂呼嘶哼嚯。”……
“喉。”巫女以这声嘹亮结束了礼占。“喉!”众人也应。
礼毕,众人尽饮祭礼之酒。
箕子害怕巫女卜出他确是在装疯,即使忠谏而死似也是后世的美传。出乎他意料的是,巫女向纣王澄清道,他确实疯了。
箕子有些不屑,但还是有些不安,万一神女的占卜准确的话,自己就确实成了自己无所知的疯人,成了自己无所知的那名异己。
纣王摇下手,箕子犹豫下,终于缓缓气,迈了过去。他看纣王披着发,黑衣裳破旧不整,又看雷开,也散着发,没礼冠,衣不洁,不安便开始啃噬他的脊梁。纣王方喝过祭礼的酒,还有些晕,晃着身子与箕子称:“朕将赐与你……”箕子强笑着,一言不发。
雷开推搡他,催促他需谢皇恩。箕子睨他一眼,静下心,如同受到天帝启示一般肃穆宣言:“殷祚将衰。”
纣王布着血丝的眼瞪下他,卧下不语。雷开则厉声斥责他的癫狂。箕子面朝纣王深揖一礼,闭紧双眼,略带微笑,不慌不忙地陈词:“国祚盛平!”
雷开有些气急败坏,踹一脚箕子,箕子闪开,然而坠了发簪。雷开追上,箕子便披着发,伴着舞,朝宫门跑去,一边伊呀唱着“滋呦嘶咿呤叽兮,哂呼咦啊喂嘿,唔滋嘶嘚兮,喊吁呼啊呜嘿……”方奔出宫门,纣王欲叫回他。雷开已经“砰”地关了门,发簪还遗在门内。回过神,只看见阊阖旁矗立的朱红色柱子。
箕子知道,自己确实疯了。
指导老师-朱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