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每个少年都曾以为能和岳灵珊白头偕老，却不是每个尘面鬓霜的令狐冲身边都有任盈盈。
——《火鸟集》
寒，四面八方袭来，左边是方证老和尚与冲虚道长，两大武林执牛耳者祥和平静中投来隐然不可抗拒的目光，就连与他们为敌的令狐冲都觉得他们是好人，右方是武道巅峰的左盟主和言辞与手段一样毒辣的余观主，前面更是让自己深觉辜负数十年养育之恩自感罪孽深重的师父。
但他没有退，持剑者孤身独立千军万马，是谓独孤九剑，即便终于要被迫面对那个男人。
因为他身后的那个女子，被她的父亲推了出来，但那个女子嗯了一声，死活不动一步。
如果小师妹在这里，不知道会不会阻止师父使出那几招？
鲜血自胸前长袍缓缓渗透而出，似一道恶魔从地狱喷发的硫磺灼出的纹身，令狐冲嘴里泛着苦涩，灵巧的剑身变得与木头相差无几。就连风太师叔也是家破人亡才了悟独孤真意，他一个多情种子如何能够刺穿那个武功已在自己之下的师父？
暖，从心口流下，仿佛一炷香的时间，也似二十年的夜雨下一盏孤灯，那名女子上悬崖，篮子里是给面壁的自己偷来的酒，笑靥若桃李春风，猝然醉醒，酒什么时候变成了她和平之师弟一起包的饺子呢，那饺子皮真凉啊。
酒，越喝越暖，血，越流越寒，所以令狐冲又中了一剑。
“苍松迎客”。
那年华山春意正浓，自己跟在行路不紧不慢的师父背后，被豪气又可亲的师娘牵着手，亦步亦趋地入养气堂，整齐磕了历代祖师三个头，香烟袅袅中拥有了第一个家。那时节，年幼的令狐冲喜欢和全山最胆大包天的黄毛丫头比赛剥松子的快慢，赢的人拥有输家剥的所有成果。因为更喜欢那张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的脸，所以他经常输，输的比一边吃松子的小女孩还要得意，就像一个刻意把题全做错的学霸。只是何时自己又变成了一只漂泊天地间的沙鸥，生无人管死由天葬？
“浪子回头”。
“弄玉吹箫”。
“萧史乘龙”。
连环叩心三问，外人看来平平无奇的剑式，居然全中。
其实幼年令狐冲在和师父学招式时，曾猜想当年开宗立派的祖师爷是不是一个落第书生投笔从武，干嘛名字都起得这么难记，还有一大堆典故，后来才知道是文采风流俱佳的师父整理了前人手札，搞出这么些花里胡哨的幺蛾子名字。
但是宁师娘就很喜欢师父这种花里胡哨的本事，因为他一上山，整座严肃古板的华山便在他的一句句吟诗，一处处命名下变得生动起来，有了秀美活泼的气息，抹去了前代两宗相争的血煞之气。
所以自己才能和小师妹那般岁月静好，有青梅可摘，斫木竹为马。当然，最多的，还是练剑，也叫喂招。
自成小天地的飞瀑小潭附近，对面是魂牵梦萦的人，使的是抬眼即知的招式，一进一退不像凶险的厮杀，反而充满了情意绵绵的腻味，想来当年师父能抱得美人归实在花了不少心思。
所以有一天灵珊提出要合作自创一套“冲灵剑法”时，少年躺于卧榻大笑三日，然后再次被师父无情罚上思过崖面壁。
从此两人流连华山玉女峰，在引凤亭畅想秦穆公之女弄玉如何在凤台上吹奏碧玉笙，笙声如何柔清越美，如何听到隐约传来的萧史的紫玉萧声应和，如何两人相见倾心，如何婚后达到笙箫相谐，最终引来紫凤飞龙御空成仙。
少年承认，他很羡慕萧史前辈，众所周知，羡慕往往变成仰慕，仰慕往往驱使一个人变成他最喜欢的那个人的样子，尤其身边有朵烂漫山花。
所以岳灵珊很喜欢在中峰端详抚摸玉女洗头盆、梳妆台，到玉女祠呆呆的看弄玉的塑像，到玉女洞去探险被疑似蝙蝠的生物吓得把自己过生日爹爹送的剑弄丢到悬崖下面，换令狐冲被爹爹一顿臭骂加面壁思过。
幻想兼实践的结晶，就是全天底下只有两个人会的剑法，以他们名字命名的，独一无二的，绝不可能被师父接下来使出的……冲灵剑法！
殿中方才自己的假岳父一口气吹暗的十二根蜡烛火苗又开始摇晃起来，殿中人心诡谲不定，暗流汹涌，令狐冲却是动摇的最厉害的一个。此刻的他，既不像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非身怀绝传的武林高手，更不是面对天下名流镇定在匾后偷听的小贼。
而是狗，一条不听话被赶出去，现在主人又不计前嫌把骨头伸到它嘴边的狗。
令狐冲从不认为自己比狗高贵，很多武林人士被报复时第一个倒下的生命就是家门口的狗，而非携卷铺盖出逃的仆人们。能收买狗的骨头只有一种，那就是第一个给它骨头那人递来的。所以他只愿意咬师父给他的骨头。
但令狐冲也不认为自己比狗贱，所以在他深吸着气准备声音颤抖地向师父投降之前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一个收留身患绝症还被逐出师门的狗的女子，那女子在自己投降抱得小师妹归之后，便要连同自己的假岳父被一群疯狗咬死。
当恩怨各一半，令狐冲便再也难以圈揽，控制不好方寸的后果就是时间流速极缓一样的视角中，师父的右腕被自己剑尖挑出了血花，自己惶恐抛剑跪下的身子被踢得向后斜斜飞去。
视线完全漆黑之前，令狐冲居然有种心满意足，终于……被踢了，我这条……坏狗，也许没有来过这个世上，就不会伤那么多人心，负那么多人意的……坏狗。
……
华山玉女峰，蓝天悬浮着的悠悠白云之下，一名女子一遍又一遍地练剑，挥洒间却失去了往日的灵动，拙若木头，仿佛要以这种愚笨可笑的姿势将这些招式埋葬。
将自己的记忆和童年一同埋葬。
某年某月某日。
“青梅如豆”！
女子心底娇叱一声，模糊认出了对面那个男子眸带笑意却又混混沌沌，递来旁人看来大为古怪的一剑。
“柳叶似眉”？
女子下意识回递了一招，轮到男子惊讶了。
原来你没有忘记……两个人同时心念电转。
“雾中初见”。
“雨后乍逢”。
……
两人在道场中如穿花蝴蝶，面色严肃的各大门派掌门人仿佛在观礼，看华山派首徒和小师妹试演二人合创的剑法，而非决定武林后三十年动荡的生死大事。我们的主角当然更不会在意，他已经连对面的女子都诱丢了魂。
众人惊呼间，二人剑尖以无可挽回之势同时向对方咽喉刺去，眼看交颈鸳鸯便要化作幽怨亡魂，只听得铮一声响，不知道练习过多少遍的剑尖两两相抵，火花迸溅，煞是好看。
令狐冲当年叫这招“你死我活”，因为他觉得岳灵珊的“同归于尽”叫法很傻很天真，岳灵珊生气道我是傻才怪，令狐冲就叫她傻才怪，岳灵珊觉得大师兄好可恶大概自己智商上敌不过他了只好捆绑在一起才不会吃亏，就管这招叫“同生共死”。
“好，高，妙。”
一边微笑一边鼓掌的林平之把师兄姐从两小无猜的甜蜜拉回了现实，冷静而残酷地提醒着一个有夫之妇和一个有新欢之男子的事实。
被一指弹开的剑在空气中徒劳地发出悲鸣，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没入主动迎上去的男子胸口。
真的是“你死我活”，大师兄很有先见之明。
真是见鬼的先见之明，为什么我会喜欢大师兄，为什么我会喜欢小师弟，为什么我喜欢的人都会离开我，为什么我帮了爹爹爹爹却讨厌我，为什么我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却被天下人唾骂，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
岳灵珊突然理解了当时主动迎上去的冲哥的心情，大概长大后的小孩子们都不甘心受缚于冰冷无情的镣铐，即使要用鲜血染红苍白的世界，只为了证明你在我眼睛里的色彩，那片不能被改变的小小自留地，那份……一起长大的约定。
女子停下了已经再也没有人言笑晏晏地喂招的练剑，染血的碧玉剑终于完成了木头的使命，从悬崖上坠落，划破出岫白云，斩断两条小狗的回忆。
世事如云，悬压我心，命薄如狗，奈何深情？
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冲郎，任盈盈盈盈一笑，把自己的余生交给了这条苍狗，和白云多重多厚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