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随笔
是很平凡的一天--平凡得没有理由让人记住这天的日期。唯一有点不同的是天:阴沉沉的,布满了乌云。我是相信天气会影响人的心情的。诚然,蔚蓝的天幕、明媚的阳光总会让人的心情无端地欢畅起来,而那黑压压的天空总会让人的心情也压抑深沉起来,没有道理地想一些没有道理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阴天。也许是因为心情毕竟总不能是晴天,也许是因为性格有些孤僻的我总喜欢胡思乱想,也许是因为我总是没有道理地认为,晴天只是短暂的,而留下永恒的只有阴天--阴天里的思考。
我站在窗口向外眺望:外面的行人比往常少了许多,大概是因为这个不甚宜人的天气及比前几天猛烈的风所致的吧。是的,我能感受到来自窗外层层高楼外的风向我涌来。这种天气一定不适宜外出游玩吧。然而我仍然站着,向远方望着,拼命呼吸着风所带来的空气:我感到自己似乎能从中嗅到什么。
是的,我嗅到了--夹在风中的信息--是的,夹在风中的--呼唤--来自风来的方向--来自那层层高楼之外--我望去,什么也看不到。但我知道,在风来的方向,在层层高楼之外的--是海。
也许只是一时的冲动。恍恍惚惚地,我向海的方向走去。我看到了街道上的匆匆行人脸上漠然的表情,我听到了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所留下的鸣笛声,但我没在意这一切,只是继续向前走着,走着--向着海的方向。我走出了层层楼房的包围圈,走到了一小片空旷的荒野。似乎就在一瞬间,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了,世界安静了下来。真的,这里好静,静得可以听到风的声音。风似乎变得强了一些,夹着些海的气息,吹起了我的头发与衣角。我想象着自己有着飘逸的长发,随着风飘飞,飘飞……然而,我并没有那样美丽的长发,所以没有那样充满诗意的沉醉,我只能感到风所带来的与这个季节不相符的阵阵寒意……是啊,有些冷。 是的,海就在荒野的那一头,我能看到海边的花岗岩栏杆。我加快了脚步。
翻过了荒野尽头的土坡,我来到了栏杆旁。抬起头来,我激动地发现--海就在我的面前。是的,是海,我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黄灰色的海水不断地向我涌来。是的,海水是黄灰色的,一层一层,随着风翻滚着,拍打着岸。那风更猛烈了,里面充满了海的咸味。对,是咸味,这就是海的味道。似乎人们对海的印象总是美丽:明媚的阳光,高大的棕榈树,白色的沙滩,沙滩上着泳装墨镜的悠闲游客,蔚蓝色的海水泛着细细的波纹,又在近岸处激起洁白色的浪花……而海的气味常被人们描述成芳香(我曾经闻过某品牌的“海洋味”香水,其香味着实迷人)。
然而,我知道,这一切对海的理解都太肤浅了,他们只是看到了海的一面。海并不总是那样风平浪静的,海最真实的味道是咸味,而没有一丝宜人的芳香。诚然,我不反对海是美丽的这种说法,但海的美丽决不是那种凡夫俗子眼中的柔媚、悠闲,而是……我想了许久,始终无法想出有什么合适的语言可以恰到好处地描述海,也许在这自然最伟大壮观的创造面前,一切人类用以沾沾自喜的语言都显得太苍白、无力。也也许,像海这样深邃的作品,我们只有用自己的心去读才能读懂。我坐了下来,静静地凝望。海水涌上来,重重地拍打了一下大坝,然后退去,露出了大坝上它留下的痕迹:紧紧粘在坝上的海螺,绿色的海带和海藻。这时海水又涌了上来,重重地拍打了一下,又退去,又涌上来,又退去……我就这样坐着,静静地看着海水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涌起而复退去。就是这样,没有变化,没有激情,只是这样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重复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看着海水这样单调的动作,听着它拍打岸边的声音。这一整天,它大概就会这样不断地拍打着岸。到了晚上,当我进入梦乡,当整个城市进入梦乡时,它还会这样拍打着,一丝不苟地重复着。而昨天,她也是这样。上漱至几月前,几年前,几百年前,几亿年前……从海诞生的那一天开始,海水就是这样,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单一的动作:涌起,拍打岸,退去,再涌起……我不能说它是多久如一日地这样做着,因为时间对她来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她只是坚定地重复追求它永无止境的目标。从这单调的动作中,我读到了--永恒。忘记了时间,永恒。是啊,今后,几天,几年,几百年,几亿年,她一定还会就这样:重复着这一个动作。也许,她还会遭到世人肤浅的误解,但她不会做任何改变,而是仍然这样重复着:涌起,拍打岸边,退去,再涌起……也许因为她知道,她就是她,没有必要去在意那些世俗的评论。
她只为真正能理解她的人而潮起潮落。如果没有人能理解她,她仍然会那样做。这也许就是一个博大的智者的表现.那些评论,以及评论的制造者,都会像一颗流星一样,转眼即逝,而留下来的、涛声依旧的,只有她自己。我向旁边望去:那是一个简陋的小码头,里面停着六七艘破旧的木制渔船,显然这些是附近渔民的赖以为生的工具。船都不大,大概只容三四个人一同出海捕鱼时乘坐。但很容易看出他们的陈旧:表面的油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露出了里面干裂发黑的木头。整条船就是由这样的木头架成的,在猛烈的海风中摇摇晃晃,总使人不禁要担心下一分钟它是否就会散架。然而没有。我知道,就是这些干朽的木头所构成的船,今天晚上就会驶进大海,与比它巨大得多的风浪搏斗,直到明天早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和一仓或满或空的鱼归来。渔船顶上已经发黑的破旧旗帜在海风中艰难地飘扬着,似乎在诉说着他们的决心。
码头的一边有一个伸向海中的水泥斜坡,坡上陈列着一小摊一小摊棕色或深灰色的东西:那是从网中挣脱出的鱼的尸体,我仿佛能闻见它们所散发出的被太阳烤焦的腥咸味,我仿佛能看到一双结实粗糙的大脚从上面沉重地踏过,后面拖着一张装着他的奋斗与收获的大网。当然,这一切并不存在,只有那些斑驳的渔船,依然静静地卧在那里。船边,一个有着黝黑粗糙皮肤的中年女人正坐在那里,低着头,仔细缝补着一张发黑的深绿色渔网。她是那样专注地缝着,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和时间的流逝。而时间,早已在那些渔船和女人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痕迹。我想,总有一天,那个女人会老,她的丈夫会老,那还会有谁去守着这些破旧的渔船和让人永远都读不懂得大海呢?一定是他们的孩子吧。就像他们当年从他们的父辈那里继承了这份事业,他们的父辈从他们的祖辈那里继承了这份事业一样吧。他们的孩子大概还会像他们一样,每天呆望着海祈祷能有个好收获,然后驾驶着这些已经变得更为陈旧的渔船出海、与风浪搏斗一个晚上,直到东方出现第一缕红霞时拖着疲惫的身躯和不多的鱼归来,坐在海边,眯着眼睛看会这片海,冲着海吞吐一阵烟雾,长长地叹口气,然后一言不发的回到简陋破旧的家中倒头便睡,醒后再祈祷,再驾船驶向夜色中的大海……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孙子呢?大概还会如此。说他们傻也罢,精也罢,他们也许不懂要挣大钱、买别墅、买轿车,他们只是每天这样做着,他们总是相信明天,明天会有个更好的收获的,然后一家人能吃上一段像样的晚餐,补一补总是漏雨的房顶--直至时间带走了他们的青春,带走了他们的快乐,带走了他们的期盼,最后带走了他们的生命。然而,那些历经沧桑的破旧渔船,却永远记下了这一代一代渔民的梦想与奋斗。
也许他们,才是大海真正的子民。无论是晴是阴,是风平浪静还是惊涛骇浪,只有他们才一直守护在海的旁边。我站起身来,迎着海风,向远方望去:无边无际的海向远方扩展着,颜色越来越浅,直至分不清是海还是天……她似乎包围了整个世界,无边无际的浪潮代天地间翻腾着,翻腾着。每次看海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感到渺小的自己在她的博大广阔面前变得窒息、瘫软。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在随着海浪漂流着,漂向那遥远而未知的地方。她是世界上一切生物的母亲啊!我呢?我想我本来也是起于大海吧。那她,就一定是我的最终归宿。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安详地沉入海中:冰凉的海水会刺痛我暖和的肌肤,但这种被海水包围的感觉让我感到幸福。我会继续安详的向下沉去,直至全身变得冰凉,直至慢慢地失去意识……最后,我静静地躺在海底,然后会变成一小滴海水,或是一个小小的泡沫,和整个大海融为了一体,随着海风和海潮向远方飘去,飘去。没有时间,没有目的地,只是这样飘着,飘着……但是,这样飘着,不就是一种幸福吗?我睁开眼,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了。我没有沉入海中,也没有随海漂流,因为我知道我现在还不能,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但是最终,当我干完了一切我需要做的事,当我感到我不欠任何人什么了,当我感到该到那个时刻了的时候,我想我会那样做的:化成海的一部分,随着海风和海浪飘流,飘向远方。 还有一次看海让我记忆很深。那是一个晚上,我来到一个著名的海滨广场散步。 那天晚上预计有一个台风会在后半夜登陆我国,但广场上依旧只是有微风拂过,无数宝石似的灯依旧平静地照射着,使得广场上翠绿的大片草坪、高大美丽的雕塑依然熠熠生辉,只是前来散步的游人少了许多。我并没有在意这一切,只是快速地向广场的尽头走去--广场的尽头,就是海。到了,我迫不及待地向海边的栏杆奔去。这时,我立刻感到了一阵非常猛烈的海风向我涌来,风大得似乎要把我刮倒在地。我抓住栏杆,向前望去--是大海,漆黑的大海,翻滚着巨浪,重重地打在广场下面的礁石上,“啪”的一声吼,溅起了好几米高的洁白水花,在漆黑的夜空中显得那么刺眼。是的,漆黑,漆黑的大海,漆黑的夜空。尽管我身后的广场灯火通明,但大海和夜空仍然是漆黑一片。就是有再多的灯,也无法照亮这大海啊。
尽管广场上似乎还是风平浪静,但这里海风仍然在猛烈地吹着,使我不得不紧紧抓住栏杆才能站稳。在海的那边(大概是个岛),我能看到几簇零星的灯光在风中摇曳,显得那么脆弱与无力,似乎不小心就会被猛烈的海风吹散。海仍然在咆哮着,翻滚着巨浪,向岸边用来,猛烈地拍打礁石,然后化作更高的水花飞溅在夜空中,然后就消失了,然后是下一个浪……我出神地望着,享受着这种感觉--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在随着汹涌的海面剧烈起伏,随着海浪巨大的拍击声猛烈跳动。是波涛澎湃的大海啊!是真正的大海啊!是她雄壮的气势。我望向远方:那里漆黑一片,但我能感到那里同样是波涛汹涌。也许就在那里,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艘小小的渔船,正在风浪中剧烈的晃动着,挣扎着……那是大海的子民。许久,我就是这样望着,望着汹涌的浪花。最后,我知道,是我该走的时间了。 回到广场,猛烈的海风消失了,漆黑消失了:这里仍是一片和谐的景色。但我仍然恋恋不舍的回头望了望:在这已经看不到海了,海边的游人也少了许多。但是--我看到了,在海边,在灯光最暗的角落,有一对青年情侣正在看着海。他们站在一个柱子旁边。男人从后面紧紧抱住女人,两人并列站着,面朝大海,一动不动,任海风将女人的长发吹起。没有任何言语,他们只是出神地看着,看着……我不知道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要看多久,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过他们真是一对奇怪的情侣:我见过喜欢海的情侣,或是喜欢手挽手在阳光明媚的沙滩上漫步,或是喜欢一起笑着看海上妩媚的夕阳,或是在海边立下“海誓”山盟……但喜欢就这样平静地看着风浪中的大海的情侣,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仍然在凝望着,一动不动,就像一尊圣洁的雕塑。 我想他们一定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一定已经找到了值得他们用一生--不,是永恒,来品味与珍惜的幸福。我似乎还能听见耳边壮烈的波涛声响彻天地。这时,我无端想起了高尔基《海燕》中的一句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也许,就算是暴风雨过后,海面上没有出现彩虹,我仍然认为此时的大海很美丽。
或者,我已经不能仅用“美丽”这个词来形容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