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打了个寒噤。我说:“我不相信有鬼。你妈妈那里倒容易办,天黑了你悄悄溜出来就是。徐小奎,说到做到。我们今天就动手,捉住了蛇头蟋蟀,算是我们两个人的。”
徐小奎被我说得兴奋起来,他一口答应了。像这样痛快地决定去干冒险的事,在他是挺难得的。
天黑以后,我的哥哥到合作社办公室去开会,我就偷了他忘记带走的手电筒,悄悄地溜到徐小奎家门口。十分钟以后,我就和他往坟地去了。
天空中满是碎云,半圆的月亮时隐时现,周围非常寂静,只有青蛙偶尔呱哇呱哇地叫几声。在远处山谷里,一只鸟在怪声地叫着,很像是一个孩子在哭。
我的汗毛直竖了起来。我叫了一声:“徐小奎!”
徐小奎靠着我,把我的手握得紧紧的,我感到他的手是冰冷的。当我们走到坟地边上,月亮完全被云遮住了。我们就蹲下来,静静地等着蟋蟀叫。这时,风好像吹得更大了,我虽话巡忌赖呐タ廴凵狭耍故怯行├洹R徽蠓绻蟊吣且豢槌こさ拿┎莸乩锞头⒊隼锤O窸窣窣的声音。徐小奎睁大了眼睛,不断地盯着那些坍了的坟墓,我知道他一定害怕得很厉害。
我说:“奇怪,一只蟋蟀也没叫,是不是因为天凉的缘故?”
徐小奎说:“也许今天不会叫了,我们走吧!……我好像有些不大舒服……”
我知道他在懊悔了。说真话,我自己也希望早些回云,黑漆漆的蹲在这块坟地边上,是很不好受的。可是为了壮胆,我故意轻松地说:“要是真的有鬼出来,我可不会对他客气的……”
我的话没说完,左边洼地上的茅草丛里突然噗的一声,一只鸟飞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背上黏黏的,出了一身冷汗。
徐小奎拉住我的手,低声说:“快回去吧,我害怕……”
我紧张地说:“别响!”只听见茅草里发出嚓嚓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人在迈着大步,慢慢踱着似的:“嚓——嚓——嚓——”
我的头嗡嗡作响,心几乎也不跳了。徐小奎整个身子抖动了一下,忽然回头就跑。他跑得那么快,就像什么怪物跟在他背后似的。他在一个土堆上绊了一下,马上又爬起来,向家里跑去。
一会儿,茅草里的声音没有了。我正想拔脚逃走,背后却又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这时,我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我自己也不知当时是哪里来了一股勇气,只记得我回过身去,打亮了手电筒。在电筒光里,我看见一个人向我走来。那人走近了我,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低低地说:
“吕力喧,你在这儿干吗?”
这时候,我的心才又跳动起来。我疲乏得要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说:“好家伙,赵大云,你可把——你可把徐小奎给吓坏了!”
赵大云笑了一下说:“想不到我们会碰头的。”
我说:“你也在这儿捉蟋蟀?”
赵大云说:“谁这么高兴,还捉蟋蟀?”
原来他在这里是割茅草的。我们这里柴禾缺,茅草晒干以后就可以当柴禾烧。可是,当我跟着赵大云到割草的地方去看了一下以后,我就知道他在这里割草不光是为了烧柴,这里边一定还有别的道理。这一带的茅草长得很茂盛,有半人高,跟稻子很相似。赵大云已经割完一大片,割过的地上都光溜溜的,一根茅草也不剩;割下的草捆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地上,跟稻田里收割下的稻捆一样。很明显,赵大云是在这里学习割稻子,因为他也刚从小学毕业参加农业劳动,他割稻的本领比我高不了多少呀!
“嘿,你是在这里练习割稻的手艺呀!”我向赵大云说。
“就算是那样吧,”赵大云停了一会儿说,“我过去跟你一样没有割过稻,不学习怎么能会呢?”
“白天那样忙,我要拾稻穗,又要帮助妈妈打水,喂猪,哪有时间呢?”赵大云回答,“再说,这是我学习割稻的笨办法,要是给人看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他嘱咐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答应除了徐小奎之外,不给任何人讲。我说,徐小奎一定认为今天遇到鬼了,为了破除他的迷信,我必须讲。
赵大云同意这样。然后,他把割下的茅草捆收拾到一起,我们就一起回家了。
后来,二十亩干斤田割完了,其他的早稻田也开割了。我们又拿起镰刀,在振根叔的监督下“考”了一次,结果,我仍然没考上。这一次,我根本没在田里捉蟋蟀,连脚旁的一条泥鳅我也没碰一下。我十分专心地割着。可是振根叔说,我割得仍然很毛糙,简直没有进步,甚至比上次更差。要是都这样割法,我们的产量至少也得打一个八五折。同时,他大大地表扬了赵大云,说他进步快极了,说他割得仔细、利落、合规格,足足可以评上九分!他说:“这才是真正的高小毕业生哩!”就像我是个冒牌货似的。
徐小奎呢,从那天晚上逃回家后,接连病了三天,我把赵大云夜里练习割稻的事告诉他,他还有点不大相信。他妈妈背后把振根叔痛骂了一顿,说是他把徐小奎逼得太厉害了,大热天硬要一个孩子去割稻,急出了病。从这以后,就再也不让小奎来割稻了。
不久,赵大云就算是一个真正的社员了,每天晚上跟大家一起评工,开社员大会时偶尔也发表一些意见。我呢,还是干些不三不四的零活,有时随着社员们学着割割稻,有时车车水,评工时只捎带着给记上一二分,早晨和晚上,我还是到处捉蟋蟀。
一天傍晚,我们都在周家台门前闲聊,赵大云刚从河边洗罢脚回来,他从袋里掏出个火柴盒子,笑着说:
“我也捉到一只蟋蟀,不知道有没有用场?”
我们都奇怪极了,我说:“咦,赵大云也捉蟋蟀,那么狗也会捉耗子了!”
徐小奎说:“你捉到的是什么蟋蟀?是蜈蚣蟋蟀,蜗牛蟋蟀,蛇头蟋蟀,还是别的?蜈蚣蟋蟀身子是红的,挺厉害,可是怕蜗牛蟋蟀,因为蜈蚣是伯蜗牛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说:“别跟他缠了,他第一次捉蟋蟀,懂得什么!让我们看一看他的蟋蟀吧,也许根本不是什么蟋蟀,只是只灰蟑螂哩!”
赵大云等我们说完了,才慢慢地打开火柴盒,让我们看了看蟋蟀。
我看了一眼,心里就有些妒忌,因为这是一只挺大的蟋蟀,它的头是黑色的,发着光。
我赶紧跑去把福兴叫来,就帮着赵大云,和福兴斗起蟋蟀来。
看的人很多。赵大云的蟋蟀看起来有些笨,起初停在那里,动也不动,就跟赵大云自己差不多。周围的人有些失望了。忽然,它的须子动了一下,就慢慢地向前走去。当福兴的红头大王一冲过来,赵大云的那只马上猛扑上去,一口咬住了红头大王的脖子,立刻把它摔了一个跟斗。我们都不觉喝了一声彩。接着,两只蟋蟀就扭在一起,猛烈地斗起来,简直分不清楚了。起先,红头大王占了优势,它咬住了敌人,直把敌人推到盆沿上。这时,它就胜利地叫了起来。可是接着形势就起了变化,赵大云的那只猛地咬住了红头大王的脖子,把红头大王咬得翻过身来,在地上拖了两个圈子。这样一来,红头大王的威风就消失了。接着,红头大王又在肚子上、尾巴上,吃了几下亏,它挣扎着再想拼一下,可是赵大云的那只一口咬住了红头大王的牙齿,把它摔出了“战场”。
这一场恶斗,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大家也都看得呆住了,忘记了喝彩。结果是:赵大云得胜了,他的蟋蟀获得了“黑头元帅”的称号。
这以后,我们斗蟋蟀的情绪更高了,因为出了一个新的“元帅”,谁都想去试着斗一斗。赵大云是“来者不拒”,只要是在吃过晚饭去找他,接连斗四只他也肯,可是谁也不能把这位“元帅”斗败。
又过了几天,那时天气已经渐渐凉爽起来,我终于在坟地上捉到了一只蟋蟀。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蟋蟀,它的背上有一点红斑,我对它抱着很大的希望。吃过晚饭,我甚至连脚也不洗,就跑去找赵大云了。
我说:“赵大云,快走,这一下你的黑头元帅要坍台了!我捉到一只真正的蜈蚣蟋蟀,它的背上有红点。”
他说:“什么黑头元帅,我早把它放掉了。”
“你扯谎!”我吃了一惊,大声嚷了起来。
“真是这样。我真把它放掉了。老关着它有什么意思?我也没有这么多的空闲。这几天,我在学犁田,犁田真有意思,比割稻还难……”
“你!你……你这算什么?”我失望得几乎流下了眼泪。
沉默了一会儿,我就举起蟋蟀盆,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盆子破了,摔断了一只腿的蟋蟀,从破盆片里往外爬着。
当天晚上,振根叔把我叫到合作社办公室去。他让我坐在他对面,给了我一把算盘,然后缓缓地说:
“这里有一道算术题,请你马上算出来。有一个学生,他考语文得了七分,考算术得了九分,考自然得了十分,考音乐也得了十分,考体育得了六分,你算一算,他一共得了几分?”
我马上回答说:“四十二分。”
他又说:“那么,另一个学生语文是四分,算术是三分,自然是七分,音乐和体育都是八分,他一共……”
我不等他说完就回答说:“一共是三十分。”可是,我心里直奇怪:难道真有这样的学生吗?我不知道他们学校里是采用五分制还是百分制:要是五分制,他一门功课怎能得九分十分呢?要是百分制,那这两个学生可就太糟糕了!
振根叔看出我的怀疑,他说:“傻瓜!这不是学生的考试成绩,是两位社员的工账。好吧,这一回算你考上了。”接着,他告诉我,最近又接收了二十户新社员,合作社扩充了,所以得增加一个会计人员。最后,他郑重地说:“从明天起,你就是我们社里的会计助理员了。”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合作社办公室去,开始了我的工作。打这以后,我不再捉蟋蟀了,因为我的工作挺忙,而且,自从赵大云把他的“黑头元帅”放掉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捉蟋蟀的劲儿就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