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友情的错位,来源于我们自身的混乱。
从类似于那本连环画的起点开始,心中有几米飘渺的乐曲在盘旋,但生性又看不惯孤傲,喜欢随遇而安,无所执行的面对日常往来。这两个方面常常难以兼顾,时间一长,飘渺的乐曲已难以捕捉。身边的热闹又让人腻烦,群防友情的孤舟在哪一边都无法靠岸,无所适从间,一些珍贵的缘分都已经稍纵即逝,而一堆无聊的关系却仍然不断的灌溉,你去灌溉,它就生长,长得密密层层,遮天蔽日,长得枝如泓龙,根如罗网,不能怪他,他以为在烘托你。卫护你,宠爱你几十年的积累,说不定你把自己与它长成一体,就像东南亚热带雨林中。建筑与植物已不分彼此。
谁也没有想到,从企盼友情开始的人生,既被友情拥塞到不知自己是什么人,川端康成自杀时的遗言是“太拥塞了”,可见拥塞可以致命。我们会比他顽泼一点,还有机会面对拥塞,向自己高喊一声:“你到底要什么?”
只能等待我们自己来回答。然而可笑的是,我们的回答大部分不属于自己。能够随口吐出的都是早年的老师,慈祥的长辈。成就的著作所发出过的声音,索性流年也给了我们另一套隐隐约约的话语系统。已经可以与那些熟悉的回答略作争辩。
他们说,友情来自于共同的事业,长辈们喜欢用大词。所说的事业其实也就是职业,置身于同一个职业,难道是友情的基础?当然不是,如果偶尔有之,也不能本末倒置。情感岂能依附于事功,友谊岂能从属于谋生,朋友岂能局限于同僚。
他们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种说法既表明了朋友的重要,又表明了朋友的价值在于被依靠。但是没有可靠提供价值,能不能成为朋友?一切帮助过你的人是不是都能算做朋友?
他们说患难见知己,烈火炼真金。这又对友情提出了一种要求,盼望他在危难之际及时出现。能够出现当然很好,但友情不是应急的储备,朋友更不应该被故意的考验。
……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这个缺少商业思维的民族,在友情关系上竟然那么强调实用原则和交换原则。
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么。不依靠事业、祸福和身份,不依靠经历、方位和处境。它在本性上拒绝功利,拒绝归属,拒绝契约。它是独立人格之间的互相呼应和确认,它是人们独而不孤。互相解读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作为朋友也只不过是互相使对方活的更加自在的那些人。
在古今中外有关友情的万千美颜中,我特别赞成英国诗人赫巴德的说法:“一个不是我们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情都应该具有“无所求”的性质,一代有所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将转化为一种外在的装点。我认为,世界的友情至少有一半是被有所求败坏的,其实所求的内容乍一看并不是坏东西,让友情分担忧愁,让友情推进工作。友情成了忙忙碌碌的工具,那它自身又是什么呢?应该为友情卸除重担也让朋友们轻松起来,朋友就是朋友,除此之外无所求。
其实无所求的朋友最难得,不妨闭眼一试,把有所求的朋友一一删去,最后还剩几个?
李白与杜甫的友情可能是中国文化史上除于伯牙和钟子期之外最被推碎的了。但他们的交往也是那么短暂,相识已是太晚,作别又是匆忙。李白的送别诗是:“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从此再也没有见面,多情的杜甫在这以后一直处于对李白的思念提出不管流落何地,都写出了刻骨铭心的诗句,李白应该也在思念吧。但他步履放达,交友广泛,杜甫的名字再也没有在他的诗中出现。这里好像出现了一种巨大的不平衡,但天下的至情并不以平衡为条件,即是李白不再思念。杜甫也做出了单方面的美好承坦,李白对他无所求,他对李白也无所求。
友情因无所求而深刻,不管彼此是平衡还是不平衡。
诗人周涛描写过一种平衡的深刻:“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在我生命终结前,你没有抵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在这里。”都是无所求的飘落,都是诗化的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