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夜晚的晋阳城仍然弥漫着一股阴冷的寒意,远处城楼之上的灯火忽明忽暗,几个来来回回行动的身影显得匆忙孤寂,一如我许多年之前初来晋阳时候的心情。
我记得这一条石子路铺就的街道,光着脚踩在上面的时候很难过,从脚心处传来的疼痛刺痛神经,割破了我粗糙的皮肤。穿着破烂短褐的我就像是一个乞丐……不,也许连乞丐都不如,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给欺辱,打骂,已经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直到有一天他们撕开我的衣服,扒掉我的裤子,发现我胯下血淋淋的一片。我看到他们脸上那惊愕的表情,看到他们一个个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我,然后惊恐的后退了好多步。
他们……他们在怕我对吗?我忍不住笑了,将衣服穿起的时候仍然在笑,笑得眼泪都要涌出眼眶,笑得吸引这条街巷外的行人注目。
我忘记我是怎么拖着残破的身体入宫的了。那时候我不过是一个干些闲杂活儿的宫奴,却纠结了一帮同为宫奴的小子,趁着出宫办差采购事务的时候,同样是在这条街巷里,将还能找到的那群家伙一一找来,我用一块石头敲碎了他们的十根指头。
一场没有技术含量的恶斗,我的脸上挂了血花儿,却仍然笑吟吟的看着被擒住的几个已长成青年的男人,他们曾经在这里让我受辱,我便要在这里把该还的还给他们。
回到宫里的时候是傍晚时分,我被隽永发现了。她骇了一跳,看见我脸上裂开的伤口,便要帮我擦药。
隽永是同在宫里与我一同做事的宫女。她长得好看极了,初次见她之时还以为她是一个妃子什么的,但是她笑着告诉我,妃子才不像她这般粗糙哩。
我听了她的话便咯咯笑了起来,她竟打趣我也像个女人。我心里愠怒,这是一道伤疤,一道对我来说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疤。但是隽永不知道我的秘密,她开口问我为什么入宫。
这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宫里的彼此都能谈起来,像个伴伴一样絮絮叨叨半天。我亦不能免俗,我回想起了那改变命运的两根签子,我回想起了他的冷淡俊秀的面容,忽然心里一痛,酸楚感漫上心头。
如果,当时的签子被交换一番,是否也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隽永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酒,但是我知道宫里是禁酒的。我吓了一跳,却看她从容的找来了两个小杯子,坐在我的对面竟然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我于是开始讲我的故事,把我来自山海关北小池村的事情告诉她,我把一切都赋予了她。然后她吻我,我感觉到一团火焰在身体里燃烧,可却什么也做不了。
高顺。她叫我,于是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她的眼神当中饱含情意,朱唇轻启,在我的耳边喷吐着芬芳的热气。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做一对食吧。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想老死在宫中,尸体像废物一般被丢进焚尸炉当中,也不想年老色衰离开宫中随便找人嫁了。她有一个当妃子的梦想,而我愿意看到这样。
但是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初是不信,随后便只剩下惊喜了。
我忘记我喝了多少酒,看见那宫装女子在我耳边轻吻,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当中。
而那天之后,竟然成为了我一辈子的噩梦端点。
我被莲官叫起来的时候,是在第二天的晌午。莲官是一位年老的宫奴,在宫中居住了许多年,阶位不过带班太监,对我一直很好。
他把我叫起来的时候,眼神微眯,似乎有事情要说。我犹豫了许久,缓缓穿起衣服,顾不得梳洗,却听到他说起隽永。
隽永昨夜想要去见他,把我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了莲官。
于是一夜的酒全部都变成了那一刻的冷汗,我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莲官,眼神当中不必说都是惊惧,但是自始至终,莲官仍然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我慌忙跪下,只是低头不语,却听见莲官尖细的嗓音从我头顶之上传来:“小顺,若是这般沉不住气可活不长久。”
莲官带着我去了后房,隽永被他绑起囚了一夜。莲官给我一把小刀,眼神示意我应该如何去做。
莲官走出门的那一刹,我看见隽永的泪水淌下面颊。我记得她说她想要当一名妃子,我似乎懂得了她为什么要将我的秘密告诉别人。
隽永哽咽着对我说,她想博一个出身。我说我懂得。
我把绳子解开了,默默的看着她像我叩拜感谢。然而在她转身的时候,我将小刀捅进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一直脆弱且柔软,巨大的力道让她摔倒在地。我看见她的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或许也有一丝释然。
莲官折返了回来,他说,他一直在看着我,若是我不会动手,我也便陪着隽永一起去了。
我记得那天夜晚的赵国王都灯火零零星星,宫中也仍寒意料峭。我记得这是春天了,刺骨的风却顺着湖面杀进我的心里,我竟手无寸铁任它在我的心中肆虐。
我把一捧泥土撒在了那具尸体之上,看着她苍白的皮肤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当中。有莲官的打点,不会有人发现这宫中忽的消失了一个宫女,尽管她比那些妃子更加美丽,至少在我看来吧。
我把隽永埋葬在湖边的柳树之下,手指深深的插入到冰冷坚硬的泥土地里,仿佛连同我的良心一同埋葬。
“顺爷,水凉了。”
我听见小桂子的声音在一旁传来,他捏着手绢已经候了许久了。
我缓缓回过神来,才惊觉盆中的热水已经转凉。近来颇有些伤神,不禁总爱回忆过往。初春的清晨却也清冷孤寂,天色晦暗着似有阴雨,一如我初来晋阳城时候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