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嗜好是吸烟。饭前吸,饭后吸,睡前吸,早晨起来吸。
我和娘怕他吸坏了身体,极力劝他戒烟。他除了发发火,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我吸烟是因为咱家日子不好过。等你们挣钱了,给我烟我都不吸”。
父亲那时30岁刚出头,幸福的日子刚开始,厄运就缠身了。他贷款做了很大的一笔买卖,因不小心结果上当受骗,一下子赔光了。于是,白手起家的父亲负债累累。
父亲手里的烟卷儿从此多了起来。
父亲不再吸灵芝烟、菊花烟,他买旱烟来卷着吸。
父亲对做买卖望而生畏。他说:“要还债,要供你们上学,我不能再做有风险的事了。”
靠山吃山,于是,父亲与石头结下了不解之缘。
父亲上山挖蛭石,方言叫“老挖金”。他每天起早贪黑,抡起洋镐嗵嗵嗵,一会儿又舞弄钢钎丁丁丁。
父亲挖蛭石挖了10多年,他挖出的蛭石通常只卖60块一吨,那时60块很耐花。父亲挖一吨蛭石只需要四五天。父亲若是挖蛭石累了就吸烟,吸起烟来就忘了一切。烟卷儿是他心头的安慰,缭绕的烟雾是他快乐的休憩方式。那些日子已经变成泛黄的日历,而父亲,则是大山中一尊坚实的石像。
曾经有一段时间,父亲对石头着了迷,他去山上探矿,叼根烟卷儿,手握小锤,敲敲打打,俨然是个地质工作者。采到有棱有角的石头、蓝莹莹的石块、像煤像铁的矿石,父亲就给我们说它们的好:“这是六棱石,这是水晶石……”父亲虽然始终没有发财,但这段记忆却苦涩而美好。
父亲还清贷款时已是40岁光景了。我们可怜的二亩地不足以养家,故乡贫乏的矿山不能给我家带来财富,于是父亲四处奔波,流浪他乡。后来有一年,父亲去了刘家沟。
父亲去刘家沟的时候是忘不了称十几斤旱烟的。
父亲去刘家沟是因为听说那里的山上有丰富的铁矿,他只带了路费就奔到了那里。
父亲刨铁矿还是他那老一套,洋镐、锤子和钢钎,丁丁当当丁丁当。别人用炮、用机器,父亲单凭苦力;人家累了喝啤酒,父亲则是卷烟吸;人家自个儿的山随便刨,父亲则须被“剥皮刮泥”。譬如这矿石当时四五十块钱一吨,东家抽4块,拉主抽13块,自己辛辛苦苦却收入微薄;可父亲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便甘愿忍了讥笑忍了苦,一干就是两年多。
这两年多,父亲人工采矿达500吨以上。数字惊人,他人难以做到。我以为是个奇迹,可我们家还是受穷。
我知道父亲20多年来流的血汗根本无法称量,我就问父亲吸了多少旱烟,父亲从烟袋里摸出一小团烟丝,用纸条儿卷成圆珠笔管粗细,点着吸两口,半天从嘴里吐出一股烟和一个数字:1吨!
我大吃一惊!
现在父亲和家乡河沟里的石头打上了交道。河沟深处的沙砾里有铁砂,他从水里用磁铁捞,磁铁是吸在镢子上的。他弯腰吸铁砂的样子很是吃力,那时他还牙疼,一疼就是半个月。我放暑假后就天天给他打消炎针。
父亲捞铁的工夫不小,累了便和乡亲们蹲在石头上歇息,互递烟卷儿,谈掌故,侃民情。父亲侃大山的时候总是笑着,他吐出的烟一圈儿一圈儿地飞。我心里想,这将是父亲定格在我心中的一帧珍贵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