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忆]
今夜,秋风萧瑟,流云蔽月。
桂树上新绽的小花在秋风的打击中坠落。如薄雾般的轻云遮住了半边满月,就像月白色的薄纱,虽不是虚无之物,却是遮不住月亮,也掩不住冷艳的月光。
鸟雀在桂树枝上轻唤着,四周环顾。突然,小雀一歪脖子,眨眨眼,小脚一踏,便踏下几朵新桂。接着,小鸟朝前方的桂树林飞去。
桂枝错乱。远处明亮的灯火穿过缝隙,在一小片桂枝间微亮。
灯火深处,顺着散出光亮的精致窗棂望去,窗棂旁有一位正处于弱冠之年的男子。他面容较为白皙,薄唇色泽呈暗红色,鼻梁挺拔,一双深邃的眼眸挂在脸上。他身着米色深衣,外罩碧玉色大氅。
他是曹植,曹子建。
曹植坐在案前,右侧倚着白墙,左手持一卷《诗三百》,他盯着案上的酒坛,沉默不语,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
窗外桂枝摇曳,落花被秋风送进了窗棂内。那桂花像是提醒他去看,便故意将两三片花瓣飘过曹植面前,接着落在他左侧的琴上。
“桂花……”
曹植抬头,目光便转向窗棂一侧。这时候正好是金秋十月,桂花盛开的季节。
“桂之树。桂之树。桂生一何丽佳。扬朱华而翠叶。流芳布天涯。”
曹植喃喃自语。他清楚地记着,曾经,他们论琴时,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季节。他走时,也是此花伴着他。
曹植轻叹,他缓缓转过头,捧起酒坛,倒满了一杯青梅酿。曹植仰头,一饮而尽。脸庞一侧的青丝向后倾,身后的,也散了一地。
曹植眼迷离,他凝视着那几片桂花,良久。
水钟发出水滴触碰底面的清脆声响,好像离天明还很长……
[沉梦]
十月,金桂正绽,满城传香。即使是身处汉末乱世,这新桂却也给人带来了一丝美好。
孩子们结成伴,坐着渔船,拿着鱼竿,摇着桨,一起去钓鱼。有个男孩折了一枝桂,从枝上摘两朵桂花挂在鱼钩上,想要用桂花引诱鱼上钩。
汀兰堂也种了不少桂树。
那是卞夫人所居之地。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稚嫩的童声在汀兰堂传来。那是小曹植在读书。
窗外阳光明媚。吹着微风,桂花被风儿送了进来。
水钟中的水一滴一滴坠落,弹在水面上,传来“滴答滴答”的轻响。
他放下着书,将两缕黑发整理到身后,闭着眼休息。白胖胖的小手放在书上。片刻,只听得汀兰堂传来一阵脚步声;那步伐整齐而轻柔,在静谧的汀兰堂中却听的清清楚楚。
小曹植忽然又背起《子衿》: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先生今日竟来晚了。荀先生可从来都不迟到的,叫阿植好生想念。”
荀彧微笑,“是彧的错。”
小曹植听到荀彧的认错,就睁开眼,笑嘻嘻的。仿佛是想尽办法,终于得到了几卷阿翁珍藏多年的书简那般开心。
“先生,”小曹植仰头看着荀彧,“三哥说,他看到书简上的字,就像看到了无数条黑蛇爬向他,仿佛要将他咬千万口。那为什么我觉得这书简上的字却是美丽异常,仿佛随时都散发着隐隐约约的香气,使我不忍放下。”
“这就是彼此的不同了。”荀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四公子喜爱读书学习,而这,却是三公子不喜爱的,但这却是代表不了三公子的;因为三公子有他自己喜爱的长处,并且,这个本领,他比谁都擅长。人人都有长处,只不过不一样。就像这新桂,桂花的长处便是——香气诱人。”
“哦——”小曹植似懂非懂,他使劲点了点头。
小曹植觉得无趣,便到处乱看。忽然,他的目光转向荀彧的右侧,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可是荀彧的身躯挡住了那物件,他看不到那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于是,他弯着腰,皱着眉努力去看。
荀彧轻轻一笑,“四公子在看这个吗?”荀彧语气轻柔,抱起右侧的琴,将它放到小曹植大腿上。
“诶呦,沉。”小曹植嚷道。“先生,这是什么呀?”
“这是琴。”
“它是先生心爱之物吗?”
“是啊。”他说道。
小曹植玩弄着琴弦,片刻,小曹植仰起脸,问:“为什么先生把此琴当做钟爱之物呀?”
荀彧将他那只修长而柔软的左手放在小曹植头顶上,轻轻抚摸。细语道:“因为那包含了很珍贵的记忆,或是很浓厚的感情,再或者,包含着自己志向的寄托。”
“哦——”小曹植用力点头。
窗外凉风吹来,几片花瓣拂过荀彧与曹植的面庞;夕阳的余晖如金屑般洒在荀彧的脸颊,倒是衬得他更加温和。两人论着花,谈着琴,不知不觉已经好久了……
[故我]
“子建,还记着这张琴吗?”
“当然记着,先生。”
荀彧依旧微笑。他像那日一样,抱起琴,把琴放在了曹植腿上。
“现在还嫌沉吗?”荀彧笑道。接着,他端起盛满淡茶水的茶杯,以袖遮面,轻轻抿了一口。
“不了,子建大了,和以往不一样了。”曹植咧嘴笑,露出了他那一口洁白的牙齿。
荀彧转头,对啊,子建真的长大了。当年,子建才五岁,个头才多出他的腰部。而如今,他快要到束发之年了,就已经可以与荀彧目光对视。
曹植轻轻拨弄琴弦,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
曹植一手轻抚细而紧的琴弦。片刻,他抬起头,问道:“先生,转眼间,经年而逝,您的心爱之物依旧是此琴吗?”
“当然,”荀彧答道,“此琴名曰‘久安’。我以此琴,来寄托我的心愿。”
“先生的志向便是为这乱世出一份力,使天下和平安定吧?”
“是的。我希望,将来,是一片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那先生对于父亲……”
“……”
“先生……”曹植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停下了即将说出的话语。
荀彧也不说话。
两人挨着坐在一起,曹植抬着头,发呆,荀彧低着头,沉思。
侍女们都站在别处,站的稳稳的,一动不动。就像不会呼吸似的。
风没有刮。
鸟没有叫。
人没说话。
水钟里的水渐渐掉下,一滴,一滴。渐渐地,快要满了。
荀彧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我知道公子要说什么。”荀彧低头,轻声道。
“先……”曹植有些犹豫。
荀彧看着他,稍弯嘴角,继而柔声道:
“再等等……好吗?”
[再见]
“再等等……好吗?”
荀彧说道。声音却有气无力。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荀彧坐在床上,目光投向门口。
门口漏了一角衣衫,好是眼熟。
“是他吗?”
荀彧想着。
“不可能。他还在邺城。”
他又想。
荀彧叹叹气。
突然,熟悉的声音传来:
“不。”
“子建,真的……不想再等了!”
曹植冲进来,大喊。
一行泪划过曹植的脸庞,温热着皮肤,发泄着不舍。
“子建别哭……”
“先生……”
“泪咸,却做不了饭与盐,不能以此饱腹。不要哭,把泪化为动力,使自己饱腹……”
曹植渐渐停止抽泣,稳定了情绪。他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守着他。就像个小孩子。
“先生,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伴着沙哑的嗓音,曹植从袖子中取出一个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枝桂花。
“谢谢你啊,子建。”
“何必如此客气,先生。”
荀彧闭上眼,“我困了,子建。”
“您睡吧。”
曹植为荀彧盖好被子。
凛冽的大风刮了,卷起地面上的少许细沙。
有只鹦鹉在叫。它扯着嗓子,重复“子建——子建——”
水钟里的水还在滴,它被人们翻过来覆过去,用蓄满的假象,一次一次,心甘情愿地欺骗自己……
好像时间还很久。
是吗?
人呢?
没说话吗?
真的吗?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那落寞的背影上。
曹植的泪水洒过桂花,也湿了衣衫。
“先生,子建再等,这一辈子,就都要过去了……”
[遗念]
荀彧走了。
曹操好几天都是情绪低落。
曹植很伤心,为荀彧写了《光禄大夫荀候诔》。
“听说荀尚书下葬了……”
“……嗯。”
“子建不去吗?”正在绣花的谢氏停下动作,抬起头,问道。
“不去了。”曹植低头看着方才写的《光禄大夫荀侯诔》,答道。
“为什么?”谢氏十分不解。
“……便不要问了吧。”
“妾身知道了……”
谢氏拿起绣花针,继续绣花。
曹植也继续看着文章。
他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仿佛两人互不相识一样。
“拜见四公子——”
曹植起身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厮。那小厮抱着一件庞大的东西,那东西用锦缎包着,被绳子绑的紧紧的。
“四公子,这是唐夫人赠与您的琴。请您收下。”
曹植双手接过琴,将琴抱得紧紧的“好的,退下吧。”
“是——”
曹植把琴放在桌上,轻轻地解开结,小心翼翼地展开锦缎,那熟悉的物件展露在曹植眼前。
荀彧当年的琴。
他终于又一次哭了。
谢氏什么都不说。但她,却是明白他的。
水钟的水落在孔下,曹植的泪落在琴上。
[今昔]
天色破晓。
昨夜的小雀站在桂枝上唱歌,换了另一种曲子,听着更加悲伤。
曹植被小雀吵醒了,渐渐睁开了眼。他倚在墙边,琴还在左侧,《诗三百》掉在了地上,曹植身上盖着薄被,不知是谁给他盖的。
他做了梦。梦见了故人。
可他忘掉梦见了什么事,什么人,以及那人的语气,模样。就连昨天他想了什么也都忘了。他只记得有一张琴,一张故琴。
水钟重新开始滴水,依旧发出清脆的声音,好像离着黑夜还很久。
他抱起琴,凝视着它。
桂花落了几片,柔暖的阳光映在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