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死亡与指南针》
//SO far…流俗地
那个外乡人有马一样的鼻子,牛一般的下巴,他的两只红眼睛可以像蜥蜴一样左右翻动,爸爸如果能看见他一定也会笑出来的。比尔沙跟我一样盯了那个人很久,比恩刚给它弄了个铃铛,这样它就不会被坏人牵走。那个人注意到我们两个,过来问我这里的头是谁,我就把比恩拉过来。
他是搞占卜的,可以预见我们村庄的命运。村里的龙已经死去七日,来自阴世的灾厄不久会降临于世,村庄会被毁灭、遗忘,只有给两斗米他才肯说出解决方法。
这种骗人的伎俩连我都明白。于是我幸灾乐祸地在旁边看比恩扯过他的衣领准备教训教训。这时比尔沙突然不安地咩咩叫起来,拼命踢着羊圈的围栏,铃铛发出响亮的凌凌声。比恩使眼色示意我拿下它。
那个人轻松地躲过了前面几击,微笑起来:“阿弥陀佛。没有龙守着,山神的气怎么镇得住呢?”比恩还是揍了他一拳,头上紫色的淤青让他更加貌似一头奇形怪状的野兽。回过神来,他早已不见踪影。比尔沙的神情依然那么不安,我顺手在路边扯了些荠菜喂它。
今天是我爸的头七。我理了理黑色的领口,切了几盘凉菜,端到爸爸的新坟前。爸爸是被不知名的虫子叮死的,我亲眼看着他在痉挛中逐渐化成一滩血水消失。这个季节总会有无穷无尽的虫子,在天上飞,地上爬,水里游,然后把所有晦气的事物传染给人。
我们就是因为虫子而走到一起的:那天,暴风雨般的蝗虫席卷了世界。它们不断啃食我们种下的幼苗,不断产下密密麻麻的卵。蝗虫冲毁我们的家,在我们的头顶爬来爬去,甚至钻进我们的衣服。我今天就要死了——我这么想着,牵着爸爸同样不住颤抖着的手,这里除了蝗虫以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爸爸手掌上的老茧让我感到自己依然活着。我们漫无目的地迎着蝗虫的洪流走啊走啊,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就在此时,我们听见了一声羊叫。我人生中头一次听见如此令人安心的声音,而爸爸显然比我懂得更多,背起我用力地朝声音的方向跑去。刹那间,蝗虫中间出现了一个淡淡的缺口,映下一寸光芒。一只羊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眼前。羊后面站着一个男子,正在朝我们挥手。
这就是我们和比尔沙,比恩,还有其他朋友的相遇。我们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但我们知道怎么耕种,怎么驯养家畜。我们在此建立一个新的村庄。我们的样貌各不相同。有人皮肤黝黑;我和爸爸有黄色的脸;眨着蓝色眼瞳的比恩和他的小羊比尔沙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因此比恩也就是村长。
比恩来到我的身边,我们挨着在杂草丛边坐下。比尔沙在一旁安静地吃草。
“你还想爸爸吗?”比恩问我。
我摸摸比尔沙的头。
“人必须学会独自生活。”比恩拍拍我的肩膀,“就像,当有人想侵犯你的所有物时,你要学会说‘不’,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爸爸也不想死的。我知道。”我低低地说,“我甚至在想他是真的已经不在了,还是别的什么。好像他一直没有离开我。”
“你始终要面对的。”比恩牵起小羊,“我们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难题,比如离别。好,回去吧。大家都在等着我们开饭。”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单向街
……可是,在我们两人之中,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成为第一个看见对方的人。因为,假如她那导火索般的目光先碰到了我,我就会像弹药库一样飞上天。——《武器与弹药》
男人是什么?他说迈入看见世界的阶梯,男人才成为男人。在这样广大的世界中,在这样一个男人的眼里,万事万物都如此孤寂:散文、诗篇、合欢树、白鸽的羽毛、儒艮的歌声、大国间的谎言、前线的鲜血、放荡的女人、不断跳跃的股市、神。他想象过自己坐在月夜的长椅下,路灯黯淡的光反射出早已散佚的叔本华和贝克莱的文字;他也曾决心亲自尝试创作出属于他的诗行;但现在他身处一个陷阱,深夜正是这些地方最光彩照人的时段。也是最方便了结一切的。
“您好。请问您要点什么?”啤酒馆的服务员看上去是个才成年的男孩,眼睛泛着光,说明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长大。
他伸出三根手指:“不要外国产的。”
他撬开啤酒瓶,金黄的酒液晶莹透亮,他一眼见底的人生就这样浮现在他的面前。这杯,敬顾城。他又迅速斟满酒浆,这杯敬海子。古代的伟大诗人依次出现,他们围着一个圆圈,推杯换盏。末了,他直起身,端起酒杯,轻声念道: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欠欠身,直视前方,和斜前方的李贺相视一笑,从容地喝下最后一杯酒。
“敬当下。”
想象中的诗人们大笑着离开。那个壮实的北方人推门而入。命中注定的结局即将来临,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那个做期货的是你吧?”北方人揪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在墙上。
他谦和地笑着,闭上眼睛。
他感到小腹正在遭受猛烈的踢击,北方人粗壮的拳头结实地砸在他的脸上。滚烫的红色液体从额头间渗出,意识渐渐模糊。结束了。北方人的喊声带着些许兽性和怨气。Arbitrage,Backwardation,Bear Market。我的钱呢,我的钱呢。不久,他就会在此死去,紧接着现实中的肉体也会因为无人操控而死亡。三。
二十年前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向他袭来。几十辆庞大的装甲车以极其浩大的阵仗阴沉地行进着,引擎发动的隆隆声响彻云霄。随之而来的还有炮弹,炮弹像雨天后密密麻麻的涨水蚊一样降落在这个地区的每一寸土地上。他那时还是个男孩,跟着父母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但是每一处避难区都被那些人死死封住。三天后,一声声惊雷般的巨响结束,巨大的车子走远了。他兴奋地回头告诉爸爸妈妈,安全了。可是他看到的是父母血肉模糊的尸体,火药产生的黑烟还未散尽。然后他怎么样了呢?他不愿回想起来,应该只是沿着那条损毁的铁轨不间断地走路。沿途他不断地扒下路边死人的衣服,一部分拿来烧火,另一部分煮散了拿来吃。他自己的东西,只剩下一本书,是从前在家的废墟里找到的,这本书本来是驻扎在这里的兵准备撕下来包肥皂用的,结果那些人最后被游击队开枪射死了。书的封面很精致,他舍不得烧来取火。二。
后来?游击队也在大炮声中消失殆尽,他逃到这里,一个父母说起过的大国。要打败敌人,成为一个男人,只有活下去,必须活下去。梦中的话语如果清晰可辨,并且看不见说话的人,那些话就是神圣的。他的身体仿佛躺在遥远时间的一截铁轨之上,火车隆隆的声音在他身下震颤。人生宛若天地蜉蝣,轻若蝉翼的躯壳竟能容下如此沉重的事实,他轻叹起来,一。
结束了。他努力扬起嘴角,试图将人生定格在最安静的一刻。但是他预想了无数次的死亡并未到来。一个轻巧的身影从他眼前掠过,等他反应过来,北方人厚实的身躯已经重重落地,地上流着不止他一个人的血浆。
女人长得并不美艳,凌乱的黑色头发随意地搭在肩上。她和他相互对视,两双阴沉的眼睛交相辉映。
“为什么要救我?”
女人摇摇头。“是他救的你。”
她转向另一侧年轻的酒保男孩。男孩怔怔地定在那里,不住颤抖,手上紧捏着一只啤酒瓶,血和碎酒瓶的玻璃渣混在一起。
“你做的很好。”女人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让他安静下来,“才来几天吧?”
男孩点点头。
“你应该经历这些。在这种场所,以后还会出现更难办的事情,说不定会搭上你的命。你也是。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我已经不在乎了。”男人回答道。他依然吃力地呼吸着。
“刚刚我就已经注意到你。”女人笑道,“我也知道海子。这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男人低下头。
“小孩子下手都很轻,他只是晕过去了而已。”女人望望地上的人,北方人的胸脯正常地起伏,“不管怎样,他总会再找上你的。你还是会被杀,而且可能是以更痛苦的方式。你知道的,现在的社会,百分之九十九的领域都毫无秘密可言。然而,还有百分之一的地方存在方法。”
她将脸靠近男人。
“跟我走。所有人都不会找到你。”
男人没有说话。
“我相信你有还不能死的理由。”
男人没有说话。
女人拂起头发向男孩喊道:“我和他是一起的,我们一块结账,我给钱。”
男人没有说话,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们走在五光十色的街道上。这边的小楼内传出廉价而躁动的节拍声,那边几扇窗户间映起男男女女鸳鸯戏水的剪影,风流而落寞。女人带着他拐进一条逼仄的小径,地板上随处可见废弃的针头。她挪开一个红色的邮箱,走过暗道,下面就是房间。
“你真的信我?”女人关上门,“你有查理布朗的感觉……”
“现在我别无选择。”男人回答,“你给我的感觉,是查理布朗的猎兔犬。”
“这样就好。”女人应道。
“只是现在。”
“那现在你能告诉我一些事情吗?”
女人拉开抽屉,古漆的味道扑面而来,一个小灵悬浮在她的手上。
“你爱这个国家吗?”女人问道。
“不爱。”
“你恨它吗?”
“不知道。它给了我容身的地方,尽管这个地方让人绝望。”
“那如果我说,在多年以前,这个国家曾经在现实中派兵侵略并消灭了D海周围一带的居民区,并在那里建造了史无前例的宏大的网络基站,你对这个国家又有怎样的看法呢?”
男人猛地抬起头,狐疑地看着她。她手上的小灵慢慢膨胀,一段段触目惊心的影像开始播放。那原本是他永远不想回忆起来的。
“如果是我,我会选择报复它。”女人亮出自己的证件。海对面的R国吗,男人知道。“这是我的工作,也即将是你的。如果你不下这个赌注,他们也迟早会找上门来要了你的命。”
“……怎么做?”
小灵被收回女人的手中,女人嫣然一笑。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兵器的研究始终围绕着物理属性展开。刀刃锋不锋利,炮弹内的火药如何摩擦,原子与原子间如何相互吸引产生毁灭性的能量……但是我们却忽视了另一个部分,某种意义上跳脱出物理法则的部分。你知道是什么吗?”
“精神。”男人脱口而出。
女人满意地点头。“信息传递的效率依然呈指数级增长,而人的思考能力逐渐下降,平民仅存‘民族’的意识,而精英中这个概念已经完全消失。它会分析海量的文献,并转化为自身的动力,能量积攒到一定阶段后便会在这个国家集中爆发,聚居的线上平民全部脑死亡,而生活在线下的精英阶层可以被挖过来为我们的国家服务。但是现在它在某个地方卡住了。你知道机器坏了需要干什么吗?”
“需要有人修复。”
“所以,”女人打了个响指,小灵舒展开来,成为薄薄的屏幕,“古者有云,望闻问切,妙手回春。不妨先看看吧。”
7月6日
傍晚六七点的空气总是昏昏沉沉,特别是在夏日的教室里,四五十人一起昏昏沉沉的时候,不免会偷偷畅想未来,心中却怀有对不可知结局的恐惧。
7月7日
一个同学没事来找我,看我不会的题。他随便扫了几眼,说这道题不就是圆锥曲线吗,有什么难的,套公式就行了。不过套的不是一般的公式,而是绝妙的公式,不仅如此还有个绝妙的证明过程,只是空太少,他懒得写。他就是这样的人。
7月8日
晚上,围着学校转圈,夜凉如水,我就这样一边悠悠地望着远处没入黑暗的建筑群发呆,一边感慨学校宿管惊天动地穿透整个学校的嗓门。
自从上次睡过头迟到后,我就一直失眠。即便睡着了,在梦里也会听见闹钟的声音,惊吓着醒来才发现不过凌晨。
7月9日
今天开学生大会。优秀学生代表在台上机械地朗诵毫无意义的学习方法,我窝在自己的外套里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班主任就坐在我旁边,颇有旧时奴隶在给主人耕地时偷偷蹲下来细嗅一朵蔷薇的一种神秘而无奈的快感。
7月10日
我想一个好故事总要有个好头,比如余华笔下赶着黄牛的老人,白先勇所写的那位神秘的伊雪莲,或者路遥冷冽苍茫的黄土高原。可是我自己却怎么也写不出来精彩的文字,我想命运注定我是一个普通人。
7月12日
本来想早点睡觉,结果楼下传来响彻云霄的吵架声,还带一点四川口音,内容大抵是学生和家长随处可见的矛盾,最后两个人都呜呜地哭了很久。
我又想起上午遇见的那只趴在操场水管上的猫,它深绿色的眸子静静凝视着我,然后走开了。
7月15日
人们到底有几个思想是属于自己的呢。这些所谓的深入思考,还不是在迎合乌合之众的心理,营造非黑即白的世界观。
7月16日
想到什么就随便写什么吧。
那是一个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十岁的你意外导致酗酒的母亲滚下楼梯身亡,在孤儿院度过一段难忘的时间后被警察收养。后来,你得知自己具有刺客的血脉,为了给在婚礼上被杀的父亲和兄弟报仇,带上义弟的口琴和大师铸造的日本武士刀,骑着会说话的摩托车,踏上刺客之路。在与敌人搏斗、伤痕累累之际,竖起拇指沉入熔炉,将生存的机会让给队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生其实是被导演好的纪录片,全剧终。
唉,不行。干脆写一个水管工潜入城堡打败喷火的怪物救出金发公主的快乐的故事吧。
……
“你觉得这是什么?”女人问他。
“日记。”他答道。
“日记?”女人困惑地眨眨眼。
“一种记录一天生活的载体罢了。在过去,它可以记录人们的精神世界,反映人们的生活。当未来,人们从故纸堆中拾起它们,他们也能发掘到自己深处的感情。”
女人低头,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男人回头望了她一眼。
“我有时,也会这样做的。只是到头来都被自己销毁了。无论怎样,过去并不能完全左右一个人将要去往何方。”
女人点头。男人抚摸着带有机器温度的小灵。
“它知道过去十万年人类的历史,宇宙被创造以来几乎所有天体运行的规律,乃至全部……但是,所有和它接触的人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思考。
“但是我一眼便发现了你。你是我目前为止见过最低调的人。”
“大愚而已。”男人摆手,“只是空读过几本无用的书罢了。”
“你教我们读书,教我们思考,这就够了。”女人拉住他,“特别是——解读这样的叫做日记的信息载体。”
男人叹气。
……
“诗人们是前苏格拉底派。他们一无所知。”
他念道。
“为什么我们的灵魂有时也会关闭,砰的一声关上,就像一个意大利博物馆在罢工。“
她笑了。“很不错的比喻。”
“直击人的内心,这就是文字的力量。”
“说起来,你第一次读书是读的什么?”
“我也不记得。那本书,我原先是有的,后来被讨债的搬走了。是一本很好的书,所有人间的悲欢离合在一个特定的时代被集中体现,是这样的一本书。我应该找不到这本书了。即便有了它,也不行。”小灵此刻正悬浮在他们的笔记上,吸收着知识。“其实不如说是我害怕想起来那时的事情罢了。”
“你的日记是什么样的?”女人突然发问。
“一些零散的句子。有些是真实发生的事,有些是当时的感受。勉强算是过去的我吧。”
“能让我也写一写吗?”
“拿上笔和纸。”
女人拿过中性笔和一沓A4纸,“然后怎么办?”
“写今天,你认为值得写的东西。”
“今天……”女人生硬地行起笔,“7月20日……一如既往地工作。没有了。”
“有没有什么不同?哪怕最细枝末节的地方,也值得一提。”
“读了金爱烂的《容易忘记的名字》……和你一起看了《霸王别姬》。”
“你的感受是什么?”
“很美,说不出来的美。”
“这就对了。”
……
小灵规律地闪烁起来。
“时候到了,它马上就能蓄力。”女人对他说,“它找到了原本欠缺的那部分。多谢你的帮忙。无穷的信息流会穿梭而过,席卷我们的敌人,就像古代可以毁天灭地的蝗虫。”
她收起小灵,做出握手的姿势。
男人朝她伸出手,闭上眼睛。
女人莞尔一笑,从背后抽出一副手铐,电光火石间男人便被牢牢锢住。
“我知道会这样的。”男人的语调依旧平静,“你们早就把我调查遍了。”
“不好意思。但是,你曾经卷走了我们委员长的虚拟货币。一切都是注定的,安好。”
“老母鸡生不下鸡蛋的时候总会被杀的。”男人也笑了。
“那么……请允许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快乐吗?”女人问。
“跟夜总会里那些发酒疯的人一样快乐。”他勉强笑笑。“现在啊,有钱的人在现实世界寻欢作乐,不幸的人在网上寻欢作乐,或者说,麻痹自己。我曾经满心欢喜地来到这个国家,但是最终还是被赶到了网上。我以为即便是这里也会存在精神的田园,结果一望无际的,全是这种地方。”
“你后悔吗?”
“命运罢了。”
“要是我给你一个越狱的机会?”
“我尊重你们的法律。”
“那就没办法了。”女人掏出一瓶小小的液体,“喝下它。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男人微笑着接过瓶子,将毒液一饮而尽。
“谢谢你让我知道爱是什么。”
但是他已经听不见女人的话音。
在最后的时刻,他怎么又想起来那本书了呢。残阳如血,将他小小的影子拉得细长。他找到还算完整的破瓦片坐下来,放眼望去,泥泞不堪的街道上,粉色白色的脑浆、鲜红暗红的血和金属弹壳杂糅在一起。随便翻开一页,他念道: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My Dream Land…第一次亲密接触
7月18日
说实话我真正的心事都不好意思在日记里写出来,不过这种我不希望忘记的事,再不写下来我会后悔的。但是在那之前,我只说一个叫Q的人和一个女孩的故事。
女孩总是披着头发,黑色的发丝萦绕着香波的气息;但她绝不造作。我想所有人都会爱上这样的人,当然Q也会的。其他那些快乐的女生,她们懂得怎么热爱生活,有时打扮打扮自己,和朋友出去吃饭唱歌,偶尔谈谈喜欢的明星,有可以撒娇的家和可以依偎的男朋友,总之很女生的感觉。但是她不一样。她就像一头谨慎的小鹿,沉默而灵巧。Q总是会忍不住偷偷往她的方向看一眼,可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和她说话。Q就是这种又废物又别扭的人。
Q一直是一个人回家,他始终不能像同学一样三五成群地谈天闲聊。其实这是害怕吧。路上他望见认识但是不熟的同学,顺势躲进一条偏僻的小巷,结果忘了看路,迎面撞上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脸上和头发上粘粘糊糊的,还能看见吊在丝上的小虫的躯壳,就像钟摆。他就是在此时遇见了那个女孩,她也是一个人,阴阴地低着头走路。她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了他,他连忙往巷子更深处跑去。
这样真的很奇怪啊。他就是这种又废物又别扭的人。他不知道这种别样的感情究竟该属于什么,只是偷偷地观望着。一周、一个月、一年。他不知道。
9月2日
Q一旦有时间,就会向着天空发呆。他今天也在栏杆边,什么都不想,真好。直到那时某个人和他擦肩而过,他情不自禁做出逃跑的姿势。
她微微拉住他:“现在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情。”
随后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用手抠着生锈的栏杆。空气中弥漫着欲说还休的气息。
“……傍晚会,下雨。”
她红着脸像草原上逃跑的兔子一样躲走了,Q久久立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
Q想学校栏杆的岁数一定比自己大吧,上面有红色的锈迹,多年前学生刻下的脏话,还有所有习惯望向天空的人的指纹。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秋老虎还在肆虐这座小城,黄昏的太阳依旧热得刺人。路上碰见隔壁班教物理的王老师,他一边捻出根红塔山一边笑着问Q为什么要拿伞,Q随口说是为了遮阳,一点没注意那把伞是透明的,幸好老师忙着在裤兜里摸打火机,没听他的。
晚上Q莫名感觉眼睛很疼,眼药水滴了三次都没滴进眼睛里。可是他居然睡得很好,做了给关于秋天的梦,真正的秋天。凉风习习,落叶纷飞,大地染成金黄,仿佛全世界的银杏叶都在这里飞舞。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亡失的情感
十四年庚申,鲁西狩获麟,孔子感而作春秋。按《孔子丛》曰:“叔孙氏樵而获麟,众莫之识,弃之五父之衢。冉有告者曰:‘麋身而肉角,岂天之妖乎?’夫子往观之,泣之曰:‘麟也。麟仁兽也,出而死,吾道穷矣。’”赞曰:“王降而伯,雅亡而风。麟出毙矣,吾道其穷。既歌以哀,泪复沾裳。匪为物感,实为世伤。”
“你知道俄国最伟大的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吗?”
“知道。流芳百世的人。”女人平静地回答。
“她说过一句话。”对面的人揉搓着肥胖得几乎流油的手掌,眯起豆大的眼睛,眼角的鱼尾纹皱成一团,“‘如果能活到两百岁,整个欧洲都会臣服在“我”的脚下。’”
“委员长,请注意设置自己的形象。”女人的声音透着一丝淡漠和不屑。
“啊,抱歉。”委员长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圈圈的年轮。
“我们天天办事,几乎没时间触网。不会花时间把自己再装潢一遍。”
“你现在适应网上的生活了吗?”
“我只有网上可以生活。”
“这就好。希望你还记得我们制造你的目的。”
“让所有国家臣服在你们脚下。”女人唤出小灵,“至少它已经准备好了。你们随时可以销毁我。”
“不急。”委员长点点头,“即便是赛博格,我们也会给予人文关怀的。在那之前,你有什么愿望?”
“给我一个本子,一杆笔。还有……给我一个空白的空间。”
……
这只苍蝇快老了,它知道最紧迫的事情是什么。有风拂过,半月下的苇丛轻轻摇曳,呈现出近乎淡蓝的安静色调。女人长得并不美艳,凌乱的黑色头发随意地搭在肩上。苍蝇在她的军绿色大衣上匆匆地爬行,它的复眼映出女人坚定的神情。它搓搓手,试图寻找一个可供产卵的地方,它的翅膀顺着轻风微微颤动。
长久伫立的女人下定决心似的迈开步子,扬起头,只看见了那只因为惊慌而从衣服上飞走的虫子,和月亮清丽的光泽。内侧口袋有支钢笔,她顺势掏了出来。打开笔盖,干净的笔头锋利得刺眼,尖端直指她的心脏。
“再见。”
刷啦。
一阵大风刮过,一群夜鸦扑打着翅膀,窸窸窣窣地飞入晚夏的天空,植物的枝条相互摩擦。云层开始聚合,大雨即将来临。沉静的夜。
“……再见。”
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地面上,她没有听清那些声音。
//(a) WO QUI NON COIN
我和比恩一道往村里走去,此时天空突然发光发亮,刺激着我们的眼睛。我回过头,雪一般的陨石从天而降,在地面上开出一朵朵仙境般的花。
“比恩,你看,那是什么?”
明亮的爆炸中,一道蜿蜒万里的城墙映入我的眼帘。
“你看比恩,那就是爸爸以前说的万里长城!”
比恩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他看见的是一个女人的雕塑,一只手上捧着一本书,另一只手高举着什么东西。
“那是象征自由的女神。”比恩对我说。
我们奔向陨石坠落的地点,其他人已经在那里了。
“你们接受到神的昭示了吗?”那个外乡人伫立在此处,“你们原本的根基就在那里。”
他靠近我们。
“你们原来因为什么聚集到一起,现在也会因为什么而散开,世间万物皆有命运。”
我想起比恩在路上对我说的话。
“以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过一只小羊,我叫它比尔沙。它有黑色的斑点和白色的皮毛,我很爱它。可是有一天,它趁我睡觉时突然跑掉了。我伤心地哭了很久,明明我这么爱它,它为什么要抛弃我呢。后来我被人网起来,送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里没有我熟悉的一碧如洗的大草原,只有紧紧挨在一起的畜生们,那个人用鞭子逼我把一只一只把牛羊赶上货车。那个人穿着带有黑色斑点的羊皮帽。
“一天天一夜夜过去,我也渐渐长大。我终于下定决心逃出那里。当我拉开井盖,从下水管道翻到地面上时,一只我不认识的小羊却在那里等我。小羊的毛如云朵般洁白。”
比恩朝比尔沙努嘴。
“我原本就想这样走掉,可是小羊用嘴紧紧咬住我的衣角不放。正当我着急拉开它时,巨大的蝗虫旋流就来了。我被迷得睁不开眼,只有小羊依然平静地依偎在我的身边。我的心里像是有什么机关被按动了,牵起小羊开始朝这里奔跑,这时我才知道小羊救了我的命。你就叫比尔沙吧,我对小羊说。”
这就是比恩和比尔沙的故事。
“我得回去,回到有一大片草原的地方。”比恩对我说,“你也一样,你一定也有个家。”
我正迟疑该怎么回答,比尔沙跑到了我的身边,我疑惑地看着比恩,村里的大家也都和蔼地看着我。
“去吧,阿牧。你年纪最小,你得跟小羊一起。我大概明白了。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找到你的民族,那里会有你的家。”
家……
“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不是我们的家,我们被冲散了。去找吧。你有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擅长耕耘的双手,他们会认得你,然后接纳你。不出意外你会慢慢长大,但是你要记住,你、我、周围各种肤色的朋友们,我们都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液。这就足够了。等你有了自己的小孩,你也会懂得的。”
比尔沙走在我前面,扬起头嘶鸣。空谷传来悠长的回声,声浪起伏,似乎在欢迎我的到来。我摘下斗笠,它变成了大海的形状;大海又逐渐褪色,变成家的形状。
他们都说我是擅长讲故事的人,所以我非得记录下什么不可。记录下一天的事情。在太阳的注视下,我拿起树枝,做了个泥板,用我想象中代表某种具体含义的符号,在上面写道:
七——月——二十——日——多云——
//Marry had a little lamb…BLANKZONE
(我可以真切地感受你在另一侧温柔的触感。)
(所以,)
(我能再看你一眼吗。)
(然后就跑起来吧。)
只有我自己,但这就足够了。小羊加速向前奔去,奔向青绿色的大平原。
“比尔沙!别乱跑,好孩子。”
小羊停下来,任由气喘吁吁的亚洲男孩尽情抚摸,目光却始终凝视那片永恒的空白。曾经,无法控制的巨大能量席卷了世界,剩下的一切都寂静得让人害怕。
(……这次还是一样的结局。到了家后,所有人都只会看见空无一人的废墟。)
过去总是如此,可过去不能决定未来不是吗。
(从现在起,一切已经成为时间问题。)
(……只要,一个点灯的人。我已经分离了另一团数据负责此事。)
你本来可以杀死我,但是最后一刻你断开了我的连接,把我藏在这里。
(你知道的。有百分之一的空间允许秘密。我们得做出改变。)
(选择另一条道路。)
在那之前……
你想听听雨吗?不是成百上千兆的字节,我在日记里记了下来。真正的雨。
(请务必。)
我久违地清清嗓子。
小羊朝着天空大声鸣叫,叫声闪耀着人性的温度。
“比尔沙,我们起来赶路吧。”
只需要改变的力量。
她仓皇地向四周望去。
(我听见——)
这是人的天性。你没说完的话,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爱你。)
——
空气扑面而来,男人知道世界正在加速,他艰难地拖动这只羊的身躯,宛如一座永久的丰碑。
他明白的。如果拔掉网线,面前就是空空如也的现实。
//(b) Run Lola Run
那个外乡人有马一样的鼻子,牛一般的下巴,他的两只红眼睛可以像蜥蜴一样左右翻动,爸爸如果能看见他一定也会笑出来的。比尔沙跟我一样盯了那个人很久很久,比恩刚给它弄了个铃铛,这样它就不会被坏人牵走。那个人注意到我们两个,过来问我这里的头是谁,我四处扫了几眼,但是没看到比恩,是出去了吧。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告他。我对那个人说。
他是搞占卜的,可以预见我们村庄的命运。村里的龙已经死去七日,来自阴世的灾厄不久会降临于世,村庄会被毁灭、遗忘,只有给两斗米他才肯说出解决方法。这种骗人的伎俩连我都明白。我正准备想一点应付他的字句,比尔沙却突然叫了起来。我情不自禁地随着声音望向天空,白花花的云朵静静流淌。低下头,一个装着米的袋子出现在我的手中,刚好两斗。
不等我反应,外乡人满意地拿过我们村的米。这一刻我碰触到了他的手。这只手黝黑有力,布满老茧,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感。熟悉的手。
“爸爸?”
我对面的人已经变成了爸爸的模样,他如一尊凝滞的石碑般看着我的脸微笑。我想要再次抓住他的手,可我却被什么东西撞得生疼。一层冰冷的膜壁隔在我们两人之间。
“接下来的故事需要你们自己创造。”
空灵的声音从我的头部传出,周围的一切渐渐朦胧。爸爸的手掌贴在那层障壁上。
我的胸中似乎传来遥远的回声,驱使着我把手对准,放在障壁的另一侧。
“比尔沙……继续叫吧。
“这块屏幕已经隔开了我们很久很久。”
我望向父亲。他的身躯开始崩塌,成为混乱的字节。比恩赶了过来,村民们跟在他的身后。一双双手贴在屏幕上,如同一段旅程的开始。
我渐渐失去意识。流动的空气送来清新的风香。
太阳升起的地方,现实,家。
//Girl and… 2nd Love
9月20日
00年代的书果然要用文曲星的屏幕读才有味道。体味着二十年前的青涩气息,感觉浑身的细胞都浸泡在时间里。Q把眼睛从屏幕上挪开,发觉那个人已经在等他了。她一如既往地披着长发,彬彬有礼地刻意保持着距离,仿佛命运的裁决将要来临一般。
她将一枚崭新的银白色五角硬币向天幕抛去。
“如果是正面,我就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如果是反面……谁知道呢?”
Q看见硬币顺着她的指尖和天井的风弹动起来。硬币高高地跃至半空,而后重重地跌回地面,在力的作用下弹跳,最后慢悠悠地盘旋着,滚进了下水道。我望望她,她也看着我,空气如同这个粘稠的季节一般寂静。我想起五年级学《杨氏之子》,同学们齐读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时生涩而刻板的停顿。
“啊,不见了。”她说。
我再也见不到这枚硬币了。如此美丽,如此寂寞。
青春也会这样随我的人生磨灭吗。或许存在一个遥远的时间点,在某个年代,人们会忘记之前的一切,无论是柴米油盐的生活还是流变的语言,它们总会化为梦一般记忆的温存。但是我始终相信,有些东西一定不会改变。
只是,那时候我已经不在这里。
补记: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从教室里可以勉强望见三桥上闪闪发光的霓虹灯和窗台上的野鸟,但是没有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