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流转
《开》
镇番白术,少好勇,善射,十七八岁时,尝助人,张弓射虎,人皆赞。古有疾,人畜近而衰,如花甲迟暮,三日卒。术见而悲曰:“天下岂无药呼?吾当取之。”翌日,独负弩,遂发山林。日暮不得归,露宿悬崖下,酣寝。至夜半,忽闻林间声起,惊觉,恐有狼,欲搭弩射之,未发。就月光视之,人也,急起捉其臂,则一美女子,鹤发红瞳,侧卧草露间,婉转娇啼,若不胜其臂之痛者。术怜而释之,女子坐地上,徐徐理裳,冶容绝代。问深夜何以至此,答曰:“儿家本山中,去此里许,偶步月岩下,见郎熟寐,童心未眠,聊尔相戏。”术曰:“然则以为狼也。”
女子欲归,术恐不测,遂同去。越嶙刚,逾涧壑,约五六里,得瓦屋飞椽于松林内,绕以竹篱。入堂去,见一画挂于堂中,下摆方桌,供香炉祭品。画中一老者,慈眉善目,颈绕白蛇,捏针悬壶。堂上有高额牌匾曰:“手到病除”。遂发问,答曰:“供奉者,药王爷也。”术问之曰:“何故供之?”女子答曰:“儿唤名‘长生’,药王爷之后人也。药王爷者,神医也,妙手回春,故而供之。”术大喜,求长生以治病之术,女子受之,每日研习。半载,术返而制药,药怪,如蚕丝,捆数匝,以汤服之。术医众人,手到病除,众人皆以为神。后建祠堂,供药王爷,每日香火不断,村人效之,多延年益寿。
予在金城时,术已扬名,悬壶济世,尝见颈绕白蛇,以为药神。每询及其医术,术避而不谈,蛇亦然。
——《州府志·异事记·宵恋幻想奇谭》
《杜》
白家医术之所以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并非是得到了什么药王爷的珍传,而是归功于在这深宅大院内封锁着的珍贵药材,同时也是白家一代一代延年益寿甚至于近乎不老不死的秘密。
一、 起缘之章
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我的爷爷,也是如今白家的掌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担心父母,因为白家人向来长寿,就如我的爷爷,据家里药房的伙计们说,他的爷爷还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在白家的药房当伙计了,那时的爷爷就已是长者,成了白家的当家。
但是,在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近乎死亡。
爷爷似乎早已有所预料,他甚至不曾对我望闻问切便已经开下了十几种药方,可惜,并不管用。那时常见爷爷对床叹息,垂帘的眼袋上泛着泪花的浑浊的眸子暗淡无光,似乎是在心底早已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爷爷当晚便向府邸别苑而去采药。那别苑曾是我们家的住宅,但听伙计们说,四纪之前那里就已经不再住人了,开垦了荒地,种植草药,但从不让外人进去,大概是药材珍贵,怕人偷窃。待爷爷回来时,我早已烧得意识模糊,甚至有些昏厥,在昏昏沉沉间,隐隐约约看见爷爷从长衫里取出一捆丝来,不,也不太像丝,刚取下的蚕丝绝对没有这般的顺滑,甚至于借着床头的烛火,泛起了淡淡的辉光。
倒像是,头发,不过也不太可能吧。
以我当时的见闻阅历,我根本想不出来还能有那些药材是如此形状。我曾听闻人的指甲、头发等等确实是可以入药的,但爷爷偏要去别苑采,怎么想也应该是植物吧?可我当时早已意识不清,根本无法思考。
但隐隐约约间,似乎听见爷爷在跟几个奶奶们嘱咐些什么。
“快让他将这缕发以‘汤’服下,不,切碎搅在汤里,一并饮下。”
那时的我并没意识到哪里有些许不对的地方,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忽地感觉一身轻松,我才意识到了些许异样。
爷爷所言的秘药,真的是人的头发。
但正如我所见识到的,头发是很常见的一味药材,药铺的伙计常出去收头发。但这样的一位药,怎么会被爷爷说成是白家的秘药呢?
一联想到爷爷是去别苑取药,我便更加感到疑惑。
这别苑一定有蹊跷,这别苑兴许关了什么人吧!
我敢断定别苑有人并非是天方夜谭,而是我每每经过别苑,总能听见里面传出来的细微的声音——门声、琴声、脚步声,甚至于更怪异的男人女人说话的声音。我曾也不止一次向里面窥视过,但什么也没能发现。
于是,虽然别苑是禁地,没有爷爷的允许绝不能踏入一步,更何况那高耸的院墙与铁制的牢笼一般的大门绝不是我能突破的地方,我却也还是千方百计地寻求闯入的方法,以至于后来,那怕确实束手无策,也总要在附近徘徊,不停地朝里探望去。我敢确定,别苑一定藏着什么人。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了秘密。
别苑的一角是一座山亭,从竹林外的木墙探去正巧能望得清楚。那时正是个澄空万里的晴朗日子,苑里忽然传来了一阵琴声,我便顺着琴声绕着别苑的围墙走了一圈,恰巧在这出木墙望见了山亭的背面。
山亭里正坐着一个女孩,看身形,似乎比我还要弱小,但背影里那一袭白色的长发直垂落在地上,顺着亭子展开,近乎铺满了整个山亭。那如雪般透彻的白丝宛如一片连绵的雪山,阳光穿过竹林洒下一篇斑驳随影,正摇曳在山的一角,透出了花的样子来,仿佛给雪山的寒冬换了季节。风不停,琴声也不止,雪线随着风起起落落,与琴声浮浮沉沉,忽地几只青鸟飞来,落在凭栏处帮唱,又忽地飞起,绕着悬梁伴舞,仿佛画中景色,梦幻而奇特。
我正看着入迷,只听突然咔嚓一声,身子依靠的那段木墙忽地被折断了,我一个冷不丁向前倾倒,直接跌入了院中。
“是谁?”
一个清澈而温柔的女声响起,出乎意料的,这个声音比我设想的要更加年轻,甚至年轻的更多,这完全像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才能发出的声线。
我闻声抬起头,只见刚才那弹琴的姐姐正转过身,紧盯着我。
正如她绝美的背影,她的正颜也美的出奇。只见她正用那纤细的手臂紧紧护住胸前看着随时可能跌落的群白色布料,但却好像什么都没护住似的,一抹粉晕直从两臂的缝隙间染上她滑嫩的脸颊,将她那本苍白如雪的肌肤增添了几丝人间气息,显得更加稚嫩。白色的长发叠在她一身的白色浴衣上,像是落了一夜积雪一般,将那衣上绣着的金色祥云纹点缀得恰到好处,忽地一阵微风从我们之间吹去,掠过她那袭白色的长发,沿着风的轨迹扬起,温柔的曳过脸颊又跌落回胸前。她不经意的抬起左手将那缕银丝撩回耳后,右胸前的布料便微微窜了下去,隐隐约约间,能看清那一片粉嫩的小小的胸脯。
我瞬间就理解了,眼前的这个小姐姐,一定就是“那串头发”的主人。
“你……是谁?”
那少女见我没有反应,又颤抖着质问了一遍。我连忙向她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无意冒犯……”
“你,是景休家里的人吧?”小姐姐稍稍镇定了下来,朝我问道。
“你知道我爷爷的名字?”
“原来你是他孙子啊,哎呀!”小姐姐得知我的身份后,忽地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已经好久没有除了景休以外的人来看我啦!”
她的笑容与她的那双火色的眸子一样动人,不,那是比火要更加鲜红的,像是胡人的荔枝,或是春天树上的樱桃那般美丽的颜色。那双闪着光的眸子,只要看着,就会感到无比的温暖,无限的温柔。
“快来,到这边来!”小姐姐朝我招了招手,“景休那孩子也真是的,从来不跟我讲家里面的事情呢!没想到孙子都这么大了啊!”
“啊啊,姐姐,您,您在说什么呢!”我回过神来,连忙避开她的视线摆了摆手,“爷爷怎么会是孩子呢,他的年纪可大了,都有好几百岁了!还有,您,您快把衣服穿好,女孩子家,是不可以这样粗俗的。”
“哎嘿,抱歉啊,小弟弟。”小姐姐背身理了理衣装,随后又转过身来对我说道,“我知道我这副样子很难让你让你信服,可是哪怕是你爷爷,我也算是他的长辈喔!你至少应该叫我一声婆婆呢,小弟弟。”
“骗人,你哪有那么老啊!”我立马反驳道。
“但是我应该大约,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一辈的人吧?”小姐姐笑了笑继续解释道,“之所以看起来这么年轻啊,是因为婆婆我啊,是长生不老哟。”
她的笑容是这样的甜美,美到那一瞬间仿佛扼住了我的呼吸,令人晕厥。忽地,舌尖泛起一丝甜意,心里像是有水淌过似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只知道,我很喜欢此刻的感觉。我很喜欢,眼前的婆婆。
《伤》
后来我总常偷偷避开爷爷去看望婆婆,婆婆对我很好,总会给我零食或是玩具,抱着我哄我开心,当然,这些都不是我来的主要原因。婆婆的身上有一种很香的气息,就像是药房里的药材那般的清香,只要呆在她的怀里,总会感到莫名的安心,而婆婆总会摸着我的头,和我闲聊,与我逗趣。
“婆婆,您真漂亮。”
“嗨呀,你这孩子,嘴巴真甜。”
每当我夸婆婆漂亮,她总会冲着我害羞地笑,我夜不能寐,脑海里总浮现着她白天的笑容。
而婆婆虽然看起来无忧无虑,每日总是开开心心的,却似乎也有自己的心事烦忧。
“杜生啊……”
“怎么了,婆婆。”
“没什么。只是感觉,你跟那个人好像呢。”
婆婆从来不提为何独自一人住在别苑,也不提“那个人”的来历。就算问了,她也只是露出无奈的笑容,我从那双眸子里,分明能看出忧伤。
于是,我准备自己查出有关婆婆和长生不老的秘密。
二、长生之章
好在家里有一间偌大的藏书阁,想要查起什么来并非难事,我便也总趁着爷爷不注意偷偷跑来这阁楼翻看古书。这里大多收藏的是古代医书,譬如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或是孙思邈的《千金要方》,甚至还有别家药铺千呼万求而不得的《青囊书》……在我的印象里,青囊书是那东汉医生华佗的行医记录,早已经失传了。
这藏书阁里,看来也隐藏着不少秘密。
除开这些医术,还有些成册的竹简与丝绸,用着晦涩难懂的符号标注着,其中有些字符好认的,我大致翻看了一些,发现似乎是关于我们白家的历史。有那么几个字总是反复出现,好像是一个名字,或是对什么的指代。
“白杜生!”
“在!爷爷……”
终于,有那么一次,正当我又在藏书阁对着这些晦涩难懂的书卷潜心钻研之时,爷爷怒气冲冲地出现在我的身后,直抓起我的衣领将我提溜起来。看得出来,因为总是找不到我,他似乎积攒了很重的怨气。
“你小子在干嘛呢?身为白家的后继者,不学无术,你在这干嘛呢?怪不得最近都看不见你,躲在这偷懒呢?”
“对不起,爷爷,我这就去学习。”
爷爷的性情大变想必与我的偷懒避不开关系,但或与也与他日渐衰弱的身体相关。爷爷活了得有几百岁了吧?已经要比整个朝代的历史还要久远,衰老也是必然。我这样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咳嗽,我连忙闪进拐角,贴在屏风上听着。
那是非常沉闷的喘息声,像是快要将脏器全部吐出来一般急促。
“掌柜的,您这是怎么了!这血……”
“闪开,我没事……”
随他一同来捉我的伙计连忙凑上前去,却被爷爷一把推开。
“老毛病罢了,活了这么久,身体自然不如年轻的时候……但是无妨……我能……我有办法长生……”爷爷说着说着,突然碎碎叨叨起来,又忽地对身旁的伙计吩咐道,“我要去一趟别苑,还是老样子,不允许任何人跟着,无论我什么时候出来,你们都不要来管我,都不许进来,懂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爷爷说要去别苑,他一定是去看望婆婆了,我也有些想念婆婆了,我也想去看望婆婆,所以我打算悄悄跟着爷爷,待他离开后再进去。
于是我从山亭旁那个破损的木墙钻进,此刻,爷爷正在庭外朝见婆婆,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孩儿景休特来拜见祖奶奶。”
爷爷甩了甩袖子,朝着台上的婆婆鞠了一躬。
“啊啦,是景休啊,你可有十几年没来了,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婆婆说着,右手轻轻捏起一旁茶壶的把手,左手微微压住壶盖,向身前茶台上的两小盏中沏了些许热水。待轻轻放下茶壶后,又伸出右手拿起两小盏的盖子半掩在其上,将水趁热又依次倒在了茶台上,霎时间,烟气飘渺,缓缓随风散去。
“祖奶奶,我是来求圣水的……求祖奶奶赐我延生之水……”
婆婆并没有立刻回复爷爷,而是又拿起壶来,沿着茶盏边缘再度沏下热水,随后盖上盖子,蒸起茶来。
“祖奶奶……”
“我知道了。”婆婆轻声应道,“我正在泡茶,待会等茶蒸好了,你也来一起喝吧。”
婆婆说罢,拈起一只盖子来,在茶水上划了划。
“难得有机会,婆婆想跟你好好聊聊呢,比如家里的事情。”
“死老太婆!别太狂了你!”
突然,爷爷一个箭步冲上亭来,右手顺势钳住婆婆的脖子,将她单手举了起来。婆婆咳了一声,双手极力挥舞着,却好似使不上力来,同时又被扼住了喉咙,只能不停的嘤嘤叫着,再发不出别的声来。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害怕极了。
“我不是来跟你话家常的!”
爷爷说着,凑近了身子,朝着婆婆的脸颊舔了过去,像是在吸着婆婆的眼泪似的。
“对,哭出来就对了。”爷爷边舔边说着,“你这不死的怪物,要不是祖训教导必须在形式上对你毕恭毕敬,呵,你还真把自己当祖宗了。”
说罢,他便扭曲着舌头顺着脸颊滑向了婆婆紧闭着的嘴唇,但爷爷的舌头却丝毫不像老人那般迟钝,反而充满活力,在婆婆的唇齿间游走着。忽地,爷爷似乎是使劲捏了下婆婆的喉咙,婆婆只得张开嘴巴大口喘息,却被爷爷的嘴趁机堵住,于是两条舌头被迫缠绕在一起,宛如水中的游鱼一般灵动,又好似湖面的惊鸿一般迅疾。
他逐渐将婆婆放了下来扼住喉咙的手也松开朝着脸颊摸索,随即将大拇指也塞进了婆婆的口中,与他的舌头一并在里面搅动着。
“对了,就是这个,被不老药诅咒了永远青春的躯壳,实际则早已沦为生产不老不死的圣药机器,多吐出些来,就像你曾经做的那样,和父亲,和爷爷做的那样。”爷爷说着,另一只手向婆婆的下身探去,“还有下面,你这淫荡的老太婆。呵,对于你这种喜欢男女之事的变态而言,自己的身体、分泌的汁水能让人不死,是一种双赢的享受吧!”
被松开了扼住喉咙的手后的婆婆也没有发声反驳,原本还挥舞着反抗的小手早已不自觉地搭在了爷爷的肩上。婆婆扭动着身子,那原本披在身上的白羽长衫也逐渐滑落,露出了她那粉白的小小的胸脯。
我背过身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别苑,我倚靠在那段木墙上,任由墙后那连声绝顶的女音刺穿我的耳膜。
从那天起,我便不再去别苑了。
《景》
始皇帝扫清六合,席卷八荒,开始渴求不死,于是派方士徐福携数千童男童女远渡重洋寻求长生秘方,徐福携秘药归朝,遭遇海难,从此下落不明,但传说徐福与一女子幸免于难,却无人知其来,也不知其往。秦二世而亡,天下动乱,干戈四起,生灵涂炭,瘟疫并发,染疾者数日毙。东海之滨有一少年,为求药而入深山,归来时,脖子上绕着一条白蛇,他行医治病,结束了瘟疫。后来那少年活了有二三百年,之后突然消失不见,世人称之为药王爷。虽说故事都是假的,但有一点是真的,那所谓的药王爷,身边的那条白蛇……便是我。
我名,即是“长生”。
我身,即是不死。
三、千年之章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对于时间,早已没了感觉。
数十年前?千百年前?亦或者,是那个人,离世之后呢?
在我的记忆里,我分明地记得我是人类,我也分明地记得,我跟随一个叫徐福的男人东渡大海为始皇帝寻求不老不死的秘方。我也记得,在那座充满了诡异与诅咒的岛上,我被那些蓬头陋面的怪物灌下了毒药,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那个叫徐福的男人,伪造了海难,要秘密送我去见始皇帝。
始皇帝名叫嬴政。人人都说他是明君,他统一乱世,标定度量。人人都说他是暴君,他大兴土木,贪图享乐。在我看来,他只是个普通人,是个蠢货。
徐福向皇帝进言说我就是不老药,可那皇帝不信,他在朝堂之上指着我说:药怎么可能是人形的。只能说明他目光短浅,愚昧无知。
但徐福还是说动了始皇帝,把我关入笼中囚禁在深宫之中,每日钻研永生之法。
“你知道吗,鸩是一种毒鸟。”有一日,在我身旁炼丹的徐福对我说道,“将鸩鸟的毛放入酒中,就会产生极强的毒性。”
“药和毒本就是一体,作为方士,您怎么会忘了这点呢?”我背靠在牢笼中,如此说道。
“我当然知道。只是我有些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没放你走,偏偏把你献给了皇帝。”
我冷笑着哼了一声,没有接话。徐福则沉默了半晌,接着说道:“你这长生不老的能力,我一清二楚。对于渴望永生的权贵而言,你这不老是药,可对于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而言,你这不老便是毒。”
“你想怎么办呢?”我打趣问道。
“我?我只是宫中一个普通的方士罢了。”那徐福说着,提起铡刀来斩下我的一段头发,随后投入他那丹炉之中,“你的身体散发着药材的香气,你的唾液与汁水能让饮者延年益寿,很难不保证,你的头发,你的肉体,你的血液更能让人不死不灭。追求不死不仅仅是皇帝的愿望,更是我等方士的梦想。”
“但正如我说的,谁也不可以不死。”
我转过头去,只见那徐福说罢,将一撮黑色的羽毛一并投入丹炉中。
“你……”
“始皇帝中就要召见你了。他似乎已经对漫长的炼丹失去了信心。当然,丹药不起作用也是如你所见事出有因的。”
那徐福说着,将炼制的丹药包裹好,置于盒中。
“我会放你走,没有你的头发抑制鸩毒,他活不了多久。他死后,宽仁的大公子扶苏会继位,他定能扭转这天下颓势。”
可是徐福错了。
那天,士兵冲进炼丹房,二话不说便砍了徐福,他们将我五花大绑,捆给了始皇帝。
始皇帝是个愚蠢的人,他居然真的以为饮下我身我血便可不死不灭,他甚至没想过,不死不灭,是有代价的。在他还在我体内摸索着摩擦着时,他拿起保健刺穿了我的喉咙,鲜血喷溅了他一身。
于是我逃出来了。
那之后,一切都不如徐福想的那么简单,始皇帝死了,继位的却不是扶苏。紧接着天下大乱,纷争四起。我一路逃亡东海之滨,为了躲避追捕,身形也逐渐起了变化,某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化为了一条白蛇。
尽管也不是不能变回人形。
那之后,我便遇见了他。
白先生。
我总会想起他。
“白先生,你又要出外勤啊?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是长生啊……抱歉,我不想让你担心。”
那天少年背起药盒便要出门,却被我拦了下来,那少年便是白先生。
我与那少年是在东海的一座深山里相识的。那是个晴朗的夜晚,月上柳梢,星光明亮。我正出门觅食,却看见了正熟睡的他。
他送我回到了住处,与我相谈,说是要寻药方救黎民百姓。我略显无聊,便也向他全盘托出,化作白蛇,随他返回世间治病救人。一来二去,他成为了大家口中的神仙,开设了大药铺,一来就是数十年。
我向来无所事事,他有空时,我便与他闲聊、游戏。我会做糖,沏茶的水平也了得,他总夸我的糖好吃,茶好喝,也夸我好看,就是这一袭白发,总感觉上了岁数。
但他表示,自己很喜欢。
但他与别人不同,他知道我的一切能够延年益寿,却从不曾碰过我一点。
“白先生出门,也带着我呗?”
“这,恐怕不太方便。”
“没事,我化作白蛇趴在你肩上便可。”
我与他总一同出勤看病,人们都说传说中的药王爷就是带着白蛇下凡治病救人的,我其实从没听说过药王爷,也不知道那是谁,但白先生似乎总是极力辩解,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的寿命是有限的。
白先生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才才正值青春年龄便就形如垂暮,以至于周围人都觉得白先生是中了邪术。那天,十几个同门郎中闯入家来,先是拜过了白先生,随后提刀向后堂而去。
他们是来杀我的。
“白大夫妙手回春,乃药神在世,怎会如此短命?定是有妖孽吸了大夫阳气!赤瞳白髯却貌如少女,定是妖孽!”
那十几个大夫推开房门,便手起刀落向我砍来。
鲜血随着伤口迸发而出,喷洒在面前的十几位郎中身上,随后,他们一个个倒下。
那群身影之后,则是急忙赶来的奄奄一息的白先生,他望着眼前的一切,惊诧,并悲痛欲绝。
那之后,白先生下将家宅的一处庭院单独空出,铸高围墙与铁门,同氏族定下规矩,为延续白家治病救人之理念,只允许家主踏入,再不许对外人说起。
后来某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别苑里,只是身体更加憔悴了。
“长生小姐。我大概要寿终正寝了。”
“白先生……我有办法救你的……”
“不,我们做的是治病救人,不是逆天改命。延年益寿终有尽时。”他这样说着,朝我挥了挥手,我便凑上前去,躺在他的怀里。
“我终幕之后,还有子孙,还有氏族。相信我,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好好疼爱你的。他们也一定会继续治病救人,济民天下。”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自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他大概早就死了吧。
于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对于时间,早已没了感觉。
数十年前?千百年前?亦或者,是那个人,离世之后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直到那天,那个孩子闯入我的视野后,我的时间又重新流动了起来。
《休》
“哦呀,最近可是好一阵子都没人来了,就连景休都已经很久没过了……请问你是?”
“婆婆……是我啊。我是杜生。”
四、业障之章
“哎呀哎呀!这么多年没见,一转眼杜生都长这么大啦!”
“对不起啊,婆婆,快有十年没来见你了……”
“没关系没关系,这不是来了嘛!”
阔别十年后的见面,婆婆似乎分外欣喜,不停地捏着我的脸,摸着我的胳膊和肚子,就像是家里的老人把弄小孩子一般似的。
“真是长大了,都比婆婆高了。”婆婆说着,踮起脚来,却也还是够不到的我头,“看来婆婆不能像以前那样抱着你啦。”
“成亲了吗?”
“还没有……”
“那有欢心了吗?”
“也没有,婆婆,我……”
“那给婆婆看看你发育的健不健康呀?”
“婆婆……别,别太离谱……”
“好啦好啦,婆婆不逗你了。”婆婆笑着,拉起我的手,“走,跟婆婆到亭子里去,婆婆准备了茶和点心,一起吃吧!”
我站在原地,并没有跟着一起过去。
“怎么了吗?”婆婆转身问道。
“婆婆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不论是您纯粹如火般温暖的眸子,还是温柔如雪般柔软的头发,亦或是永驻青春的美貌。”我回顿了顿,接着答道,“但是,我今天来是要告诉您,爷爷他,病倒了。
我们坐在亭台的楼梯旁,我和婆婆大致聊了聊家里的近况。
“爷爷为白家撑了够久了,族里的人希望他能够卸任,安度晚年。所以,作为白家长子长孙的我便成了下一任继承人。我今天来除了代表家族来叩见祖奶奶,同时也是……也是为了代家族确认……确认长生不老药的供应……”
我说着,没了声。
“是嘛,哈哈,终究又是到这时候了。”婆婆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知道吗,白家的孩子几乎都是我看着一个个长大的。当然,这春秋冬夏的过着,也不知道送走了多少个孩子了。所有人……都总是比婆婆先走啊……虽然会难过,但是也都习惯了。”
“为什么你会难过呢?”
听到婆婆这番话,顿时心里五味杂陈。
“杜生?”
“你知不知道,白家人对你是什么态度?那些人一个个对你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情,你怎么还能像个没事人似的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呢?白家将你世世代代囚禁,就是为了不让你脱离掌控,为了有朝一日从你身上解答出真正不死不灭的秘密。不让小孩子见你,就是怕当上家主之后会对你动情……”我狠狠按住婆婆的肩膀,对着她发狠。婆婆似乎被我吓了一跳,浑身一震,披在身上的白色绸缎也呼呼得跌落,正将她那粉嫩的胸脯露在面前,令人垂涎欲滴,“他们不过是把你当成随意发泄的厕所罢了,就连我,就连我在十年前看见爷爷对你做的一切,就连我也……”
突然,婆婆伸出手来,轻轻搭在了我的头上,温柔地抚摸着。
“好啦,杜生,婆婆都知道了。”说着,又将我搂入怀中,“杜生才不会那样想呢,婆婆知道杜生是个好孩子哦。所以,如果杜生想要的话,婆婆都会给你的。”
婆婆说着,向我摸索过来。
我没有拒绝。
云雨散尽之后,我倒在婆婆怀里,婆婆还是那么温柔,轻轻安抚着我。
“终有一天,你也要结婚生子,你的孩子也要继承白家的家业,要继续治病救人。”
“可是婆婆,我……”
“不可以哟。”婆婆笑着重复了一遍,“不可以的。”
“我,我知道。”
我知道,婆婆的心一定永远属于她口中的“那个人”。
“不过在一切结束之前,我还是想去和爷爷聊聊。如果能够解开什么误会的话就好了。”我向婆婆这样许诺着,当晚便去爷爷房间找他,可当我打开门来,却发现他并不在房里。
他会去哪呢……
等我赶回别苑,那腐如朽木一般的老人正面对着眼前的婆婆。
“给我,给我你的血!你的肉!”
那老人声嘶力竭得哀嚎着,那是爷爷的声音。
“景休啊,你这副模样了不安生休息,到处乱跑些什么呢?”
“光是你的头发跟体液,就能延年益寿……要是血……血的话……我定能永生……我定能不死不灭!”爷爷说着,朝婆婆一步步走去,“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活着……”
“爷爷,你在干嘛!”我高喊着,正要跑去,可却没能赶上。
爷爷从怀中掏出匕首,刺进了婆婆的胸口将她捅翻在地。
“都是你,都是你让那些老东西活了那么久……我八十了,八十岁才当上家主……我才刚刚得到这一切……我还没活够,我还没活够……死吧,你去死吧,我就要永生了……”
突然,眼前的爷爷身上开始腐烂,接着暴起许多囊泡,然后变成肉球,将他的全身包裹起来,近乎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坨肉球。
“愚蠢的人啊……愚蠢……却又是这么可怜……”
婆婆说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胸前的伤口正逐渐愈合。
“什么……呃……”
“肉体成长衰落,正如世间万物浮浮沉沉。如今,你的肉体得到了我血的强大生命力开始毫无节制的疯长。可你这弱小的躯体根本无法这一切,就像百年前,千年前的那些人一样。身体逐渐被肉瘤取代,再无法变成人形。”
婆婆说着,走上前去,捡起了地上的短刀。
“你知道吗,你们白家的初代家主,白先生,在他的药书里,早就记载过这种病症了。白先生将其称之为‘癌’。可你们,却一点都不在乎这些啊。”
“可怜的孩子,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天真的以为白先生从来不会骗我……可这才几代呢……”
“不,婆婆,不是这样的!”我朝着婆婆喊道,“婆婆没有错!”
“是杜生啊。”婆婆转过身来,朝我笑了笑,“也许是我在这里待了太久了吧。我想,我们终究不是一个时间的人。”
说罢,婆婆捋了捋她那宛如银丝的头发,挥刀将其齐肩斩断。发丝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就如婆婆身上的丝绸一般美丽。
“不要……”
我冲上前去,跪倒在婆婆面前。
“不要……离开……”
“婆婆相信你,就算没有不死不灭的秘药,也能治病救人,对吗。”婆婆说着,将那头发交在我手中,“终有一天,你也会结婚生子,也会有孩子继续继承白家的基业。答应婆婆,也要当一个好郎中哟。”
那一夜,婆婆只是轻柔得抚摸着我的头,就如同十年前那般温柔。
《死》
“……嗨……咱开的就是那个老药圃,先生好比那个自在王……”
“……药王爷他那个当中坐……十大名医列两旁……”
因权贵的贪欲而改造成不老不死的少女,在即将失去人性之时被一名少年治病救人的决心感动,于是一同度过了短暂而又幸福的时光。但没有什么能阻止时间将二人分隔。于是他便与少女立下誓言,氏族将永生永世守护着少女。
“……针在手来颈蛇绕,一会的工夫开出了药……”
“……药王爷,妙法高……黎民百姓把高香烧……”
男子的生命与爱最终走到了尽头。而不死不灭的她……
五、终结之章
我用余生履行了与她的约定。白家依旧是京畿最大的药铺,白家依旧治病救人。只是自那之后,她真的离开了白家。我再也没能见到她。
可我还是很想她。
如今我已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我身不能动,只得卧病在床。我让家人将我珍藏的宝物取出,那是如雪一般美丽的头发,被我捆成匝收好,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
我知道,吃下这些足以再延我几百年寿命,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窗外嘈杂声四起,我知道,这是我们白家老药圃的纪念日,氏族们都在庆祝,没了不老药,白家照样欣欣向荣,此后,白家也只会继续依仗自己的力量,依仗这份治病救人的决心继续延续下去。
但是那说书的,未免编的也太悬乎了。还什么十大名医呢。
正想着,突然房门吱呀呀的被打开了。
“打扰了。”
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
我想起身,但却没有力气。我想说话,却早已发不出声来。
“杜生啊,婆婆来看你啦。”
忽地,一个少女拨开斗笠下的面纱淡入我的视野里,雪白色的头发再两肩摇曳着,赤色的眸子如火焰般温暖。而就在那一瞬间,仿佛自己回到了十岁那年,面对着初次见面的婆婆,心中掀起万丈狂澜。
“啊……啊……”
“看看你,都已经当了爷爷了呢。”她伸出手来,握住了我苍白无力的皮包骨。婆婆的手,还是那么的柔软稚嫩。
“白家也还是一派欣欣向荣,杜生努力了呢。”
就像当初,刚见到婆婆时那样,婆婆还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美……
“杜生啊,你知道吗,婆婆离开白家之后啊,又在这世上兜兜转转,可是呢,总还是有人像你爷爷一样,为了‘长生’而癫狂呢。”
她一脸苦笑着,又摸了摸我的脸。
“但是你不一样呢,杜生,你是一个乖孩子。”她说着,从我手中拿走了那捆头发,“睡吧,杜生,在婆婆面前好好撒娇吧。”
那天,我做了人生的最后一个美梦。
……
“……一日无常到,
方知梦里人……”
而不死不灭的她,在誓言崩溃之际带走了有关她的一切。她明白,世人或痴情,或贪婪,但这都与她无关。在历史的洪流中,她只是匆匆过客,只是如今,她必须为自己曾经的痴情赎罪。
而那些人,也要为自己的贪婪与痴情赎罪。
“……万般带不走,
唯有业随身……”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