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幼时，奶奶常颤颤巍巍地指着门前那条河，说：“过了那条河，就是另一个地方了！”我不懂奶奶为何总是说这条河，却因此埋下了惶恐的根蒂，每当我走过河上架着的无护栏的桥时，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在最中间，惶恐一不小心便卷进这趟洪流！
后面这个不速之客总是闯进梦中。梦碎，我推开门，千里冰封，大河上下，唯余茫茫！白皑皑的雪覆盖了万物，仿佛一切生命都冰封在这里，悄无声息的。可是南方是没有雪的，又是谁开始的这场冰封？开始封冻未知的、已知的岁月！
最后在梦中醒来，知道那是被风雨聒碎的梦。
/二
喜欢独自走在河边的木质走廊上，静静地看着河流向东汨汨流淌。于是乎，无论何时，河的模样我都有所见。譬如，晨曦初探之际，晨辉照耀在河面，河面朦朦胧胧的，若一副云雾氤氲的诗意画卷，极像庄周的野马与尘埃。而见的最多的当属午后。艳阳当空，我骑着单车穿过跨河桥梁，此时，往远处一瞥，便可见河流依旧不息地往东流淌，时常有鲤鱼腾跃出水面，在阳光下展露一尾锋芒，再潜入水底。川流之韵，鲤鱼之喻，恍如自己已是一尾鱼，在不息之河中寻找独属自己的门。
“进京赶考”前夕，心中一直存有一种难捱的忧虑，仿佛海啸前夕，山崩将至。亦如往常，我漫步在木廊上。走到渡口，看见“腾飞”的巨石矗立在那，仿佛一种天涯海角的感觉。我小心翼翼地走下石质阶梯，因为我穿着凉鞋的缘故，便不顾鞋湿，趟过水面，水面大抵过踝时，便驻足。极目远眺，河的中央有一座孤岛，郁郁葱葱的，但始终被难以干涸的水环绕，仿佛是被永远隔离。心中不免再添一分萧索。
但远眺时，河磅礴的气息把我压倒。我与河在同一水平线，我所见的仅是茫茫！一如余舟一芥，余只能素颜修行！河流源源不绝的气息注入我的双眼，灌进我的内心，仿佛完全融进我的躯体！心被气息洗涤，接着朗声高喊。心中一股舒畅之气迷漫开！
在放榜前夜是纠缠不清的雨！我被雨牵绊着，最后在放榜后，大雨滂沱！
同一天，我再次去看河！它已混沌不清，滔滔地滚着黄沙。硕大的沙砾撞击我的眼，割伤我的鳞片，顿洗我整个躯体。
等水流清澈的两月后，我终究是过了那条河，溯游而上，到了另一个地方。
/三
独在异乡为异客，在外求学，就变成了异客。
西部沟壑纵横，莽原千里，不若南方，一马平川，一眼望得见远方。高原围在周遭，即使站在顶楼也难以望见黄土高原的另一端。心情也就时常徘徊在这谷底，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我对河有种莫名的情愫，这边缺水，河便就罕见，唯一一条离得近的是黄河。于是为了看看河，时常一个人花上一个小时的车乘，坐车到市区，一个人静静在黄河边上坐着，看看奔腾的黄河，看看行人各式各样的神情。
看着过桥的行人，我时常想起母亲过桥的背影。时间要追溯到某个寒冬的夜晚，当时父亲不在家，母亲连着熬了几周的夜赶制出最后一批衣货。我和母亲一起将衣服一件件装进货袋。货袋装得满满当当，足足有接近八十斤。而母亲身材矮小，比我矮了一个头。与货袋相比，母亲显得尤为孱弱。我和母亲一同连拖带拽将货物搬至楼底，我在楼底守着货物，母亲去车库，将电动车扶出来。我们俩一同将货物扛到车的后座上，货物因其体格庞大，一上后座，前座的空间就压缩到仅两个巴掌大小。
我和母亲说：“妈，我送的去吧，货这么重，你太瘦了，我去吧！”
母亲笑了笑，回答道：“儿子长大了！还是我去吧，你不熟悉这样的运货方式，之前老娘我可是运过很多次的。”
话语间，凛冽的寒风刮乱母亲散落的银发，我看着不禁泪目。
母亲说：“我得赶紧去了，过了这个点就要没物流车了，你赶紧上去，等我回来！”
母亲边说，边骑上车，摇摇晃晃地前行。因为货物一边重一边轻，母亲时常走走停停，尤其是下坡路，母亲更为小心，生怕像上次一样摔着。我望着母亲，摇摇晃晃地过桥，母亲的身影比货袋小了整整一倍。直到昏黄的灯光把身影拉长，才勉勉强强和货袋的身影融在一起。
我一直望着母亲，直到母亲过了这座桥，跨过了这条河，到了另一个地方。恍惚间觉得母亲过的这条河很宽，很宽，过得很慢，很慢。我有点不忍心看了，仿佛母亲就是那条河，但是是枯水期了，仍在苦涩地流着，却留着清甜。
眼眶晶莹的东西，把我从深陷的思绪中拉回来。耳机响起熟悉的《额尔古纳》：“野花过草原/再看一眼/湖面漫云烟 /再看一眼/北辙到南辕/ 来时路远/离家难免 /再多看一眼/三更忽梦 /少年窗扉紧掩/旧巢客雁迁来一手新茧/额尔古纳的水依旧是清甜/饮别了春深 又别过时年/一晃又一眼 怎么发现/往来都擦肩 归途蜿蜒/雨中那纸鸢 儿时手中线/我会慢点 却不敌时间/灯火已奄奄 且笑且懒倦/五更未眠 蝴蝶捉住少年……”
我不忍心再看一眼，却依旧回味母亲那条河里的清甜。
/四
伯父死了。这是始料未及的。
当我从堂哥那听闻后，脑中总是浮想起父亲和我说少年时和伯父游泳的场面。
父亲和伯父都喜游泳，而伯父又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一到夏天，便和父亲一同去凫水。无论多么深的河流，伯父总是先去探，力争游到河的对岸。
而如今，伯父没有游到河的对岸，已“深水区”淹死了。
父亲和姑姑们为了不让耄耋之年的奶奶再受到创伤，编了一个谎，说伯父外出躲债了，现在电话打不通是正常的。而后，休息时，我时常拨电话给家乡的奶奶问候奶奶，询问奶奶近期的身体状况。
慌在两周后被撕破了。父亲连夜打电话给我，说：“你奶奶现在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而且经常走到河边去，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脑中浮想起奶奶，在无人的长廊上，奶奶古铜色的拐杖柱在那，苍白的银发在风中凌乱地飘着，而目光一直痴痴地看着吞噬了自己孩子生命的长河。
回到家乡后，我在第一时间去看望奶奶。
瘦是第一眼的最直观感受！松弛的皮肤裹着瘦骨如柴的手，而最令人心寒的是骤然凹陷的黑斑的眼。奶奶说：“我站在河边，左眼的泪已经流干了，现在左眼已经看不清了，只有右眼还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只是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了！”奶奶苦涩地笑着，接着说：“过了这条河就是另一个地方了。”
回去的路上，我倚在窗子上，望着河，河依旧若无其事地继续流向东方，可是奶奶温柔似水的左眼所属的河已经干涸了。河水接进茫茫江流，却没有源源活水补充，最后走向干涸。
/五
每一座城都有暗河，静悄悄地贯穿着小城的整个骨骼脉络。
在小城走了数年，小城不断改变它的模样。长河前的古寺被高楼大厦阻挡，河边的墙体已经被凿得，唯剩颓垣断壁……小城正在以肉眼所见的速度，不断变换它的模样，而暗河依旧静静地流，拥有着它独特的生命力。
夕阳西下，漫步长廊。
远方的长河上有一芥渔船，背着殷红的夕阳，渔夫正朝着粼粼的水面，撒下渔网。然后他将渔船短暂地停泊在河面上，迎着潮湿的河风，点燃一支烟，静默地吞云吐雾。大抵抽完两支烟后，渔夫拉起渔网，渔网上满是水草，仅有几条蹦跳的小条鱼。渔夫摇摇头。嘟嘟的，船又驶向另一片河域，再次撒网，再次收网。
我望着渔夫的模样，不免凄黯。我们的一生何不像这条波光粼粼的河，浮浮沉沉、生生死死又何不像这捕鱼，起起落落，未有定数。或许我们仅是沧海一粟，那么我们又将被谁捕捞，被谁了却余生？
河的明与暗，在一个交接口交汇。我们生命的暗河又何时交汇呢？又将交汇于何处？
过了这条河，就是另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