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呃……”少年呜咽的声音从被布帘遮住的卧室传出,黑暗中猛然睁开一双清明的眼睛,眸色深深,令人捉摸不透。
擦了擦额间的薄汗,拂衣而起。
他的面容稚气,气质上却透露出深不可测的神秘,夜半惊醒的他更显得孤寂。
黑夜中只有他若隐若现的黑影,隐隐约约似是存在着,又宛若会突然消失。他想起刚刚做的一场梦,那深深的无力感刺人入骨,寒冷从脚底侵袭而来。
哀伤不尽地从眼底漫延开来。
(二)
“先生,我做对了吗?”小少年撒娇地摇了摇怔怔发呆的少年衣角。被称为先生的他从今天开始正式成为了这小少年的伴读。
他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小小一只,眼底带着期待的眼睛,不再强调他只是伴读不是先生,他轻轻捧起小少年的脸,褪去了眼底的悲伤,认真地看着他:“对。我的王做的很对。”
小少年听了他的话,歪着脑袋看着他,突然撒丫子跑开去,一溜烟儿地又跑回来,手里拿着一颗小小的黑色珠子递给他:“我不是你的王,我是君你是卿,王是父皇。”
“是……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呢。”接过了小少年手中的珠子,他缓缓蹲下身微微仰头看着小少年。谁也不知道那迟疑的肯定包含了多少悲哀。
“父皇唤我萧韶成。可我并不想你这么唤我。”小少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嫌弃的样子
少年笑了一下:“萧韶成,箫韶九成,有凤来仪。好名。”
“我不喜欢。先生,你给我表字吧。”萧韶成摇头晃脑的对着少年说,“还有还有,先生的名是什么?”
“我名为楚清之,字子渊。至于小殿下你……”楚清之垂下眼眸,呓语般轻声说,“殿下的字,该与您的父皇商量才是。”
“我不管我不管,子渊先生,给我表字吧!”
楚渊看着面前孩子气的人,忽而想起夜半梦中看到的是非,恍惚地说:“那……便叫若怀吧。望你以后虚怀若谷,从善如流。”
……
“哎!子渊,你怎么自从做了国师,性子越发冷淡。这可不行啊,来,哥哥带你出去玩。”从远而近的声音惹得静坐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胡闹。”眼睛微阖,神情淡漠的人开了口:“你少时可不是这般无礼。‘长幼有序,夫妻有别,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朋友有信’你我无缘无故,何来兄弟之称。”
萧怀若咂咂嘴,似乎是已经习惯了他这番耍嘴皮子的态度,拿起一边的茶杯一饮而尽,喝完又是满脸痛苦地说:“子渊,你的口味怎的越发奇特了,这茶怎么一年胜过一年苦。”
“茶需人品,你如此粗鲁,自来不待你好。”楚清之鼻尖一声轻嗤。
“哎呀,走吧子渊,今天可是花灯节,你呆在这一年四季没点生人路过的石房子里能做些什么。”萧怀若想起此行是来规劝这位清高的国师,就浑身不自在。
他自小把楚渊当做知己,老师,可曾想这个人从未把他放在最高处,在楚渊心里,他与普通人无甚区别,这让他总是恼火,于是从小的黏糊和喜欢变成了现在这幅乡野村夫般地野蛮行径。
父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周遭几个阴谋诡计多得要命的老臣子没有一天不惦记着他,天天被算计,他只能一步一个思虑,多疑又小心眼。
据护国将军所说,父皇熬不过今年的冬天,继位的人除了他以外无人作另。
这板上钉钉的事情,被宫中几个老奸巨猾搅和的糟心。
幸好他的父皇,除了一直以来的风流还一直保持着他独特的,说一不二的性格。父皇更是极相信国师们神神叨叨的话。在萧怀若心里,神神叨叨当然是指那个胖成球的前国师,现在这位漂亮的,不,俊俏的,才是他的国师。他的呢。
楚渊向来不喜欢这些吵闹的地方,喧哗的地方总会意外丛生,每每到了这种地方他就有些头晕目眩。可半点大的少年哪儿有不喜欢玩乐的,纵使他天赋异禀,人人都道他是个半仙,说到底不过是也个孩子。
他不是没有被萧怀若带着走出去过,只是那都是他行冠礼之前的事情了,自那以后他就从皇宫搬到了这清贫的国师府。
这样是不对的,他应该时时陪伴在这未来的帝君身边,免得夜深人静时的梦境恍若成真。可他又时常不甘心、不甘愿。
凭什么?凭什么非得是他?他也想平凡一点,生在村野,与万花同寿,春来秋去,短暂又安稳。
世间万事总是得不到的才是最迫切想要的。
他的母亲希望他成为山泉般清冽、朝晖般明朗的人。于是他叫做楚清之,然,很少有人唤他的名,他的母亲,那个时常温柔抚摸他额头的人,自五岁之后再不曾相见。
楚渊也是第一次明白,原来除了死别,痛苦的莫不过是生离,还是永不能相见的生离。五岁那年被表字为子渊,成为国师的预定人。
也不知前国师到底是真神叨还是假神叨,总之就是这么误打误撞地找到了楚渊。
楚渊今年二十一,过了冠三年,也就是三年不曾与萧怀若出门一次,期间虽被萧怀若骚扰几次,但是往往不一会就被他的父皇遣送回宫了。
初冬,寒风刺骨,街上却笑声满载。
萧怀若早在出门之前就换了身朴素的衣服,当然是对他而言。暗色的云纹在衣角盘旋,红黑搭配的衣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此人非富即贵,见了无一不是垂眸避开。
楚渊已是三年不曾接触人群不曾接触朝政,慧眼如炬,他一留神就心思暗淡了下去,他知未来不可避免,却没有想到这个少时乖巧的小殿下,也是无可避地一步一步踏入旋涡。
愣神间,萧怀若走过来扯住他的衣袖,眉目如星,耀眼醉人。“你这都出来了,莫要在想写乱七八糟的事情。自小就这样,苦大情深的。”说完,手不老实地想去碰楚渊的眉心,楚渊一撇脑袋,恰时抬眸望向他,双双怔住。
萧怀若从不敢认真凝视楚渊,从楚渊来到自己身边的第一天,他就尊他为师长,为父兄,此般情义,自然不敢与之对视,几年来模糊的面孔乍然清晰起来,他才猛然发现这人面红齿白,虽然清清冷冷,却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就像望不清远近的人面前突然出现了唯一的清晰,令人溺毙在晦暗不明的眼睛里。
恍然想起从前种种。温柔叙说的样子、恼怒拂袖的样子、怔怔发呆的样子。
突然觉着这么些年来自己眼里的,可不就是眼前这个,放在心尖尖上崇拜爱切的人么?
少年情初起,猛烈而迅速,一发不可收拾。只有絮乱的心跳声,以及自己的:“你完了。”
楚渊也记不清这小少年的模样了。他一直都觉得,萧怀若一如初见时撒娇耍赖的小混蛋,从不曾长大,言语之间也毫无帝王应该有的气质,于是他避无可避,总是妄想着,惊醒自己的梦中人不曾是他。而如今一对视,萧怀若眸色深深,面部俊郎,虽与梦中还有些沧桑的人不太符合,却惊起他一阵冷汗。
他不能再欺骗自己,眼前这人,确实如所有预言,是未来的帝王。
两人各怀心思,一步挨着一步,楚渊走在前面,人群杂乱,难免磕磕碰碰,萧怀若被他一眼炸了春心,正稀罕的不得了,走在后面不免有些焦急。
小儿顽皮,真好从楚渊腿边跑过,颇为活泼,楚渊一面心里想:“跟萧怀若小时候挺像。”一面被扎扎实实地推了一把。力气不大,却有些站不稳当。堪堪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一只脚,这下确是完全站不稳当了。跌入怀里,有些发懵。
见是萧怀若,罕见地笑了一声:“站的这么近做什么?”
萧怀若手忙脚乱地松开,没了风度,只剩局促。
花市灯如昼,不经意抬头一看,便被吸引住了所有的目光。
那些自由的,带着所有人希冀的孔明灯,一盏一盏,缓缓上升,消失在夜空之中,然徇烂而起,不曾有人发觉消失于何处。
萧怀若直直盯着眼前眺望天空的人,万般风景都抵不过此人现在,神情迷离,触手可及又仿若在天边的模样。萧韶成有些怕了,怕他突然消失不见,呆愣之中又无法移开双眼。
楚渊移开视线的一瞬间,回头一看就是萧韶成如狼似虎的眼神,哂笑一声:“走吧,花灯节固然好看,你此行的目的怕是邀我进宫才是,许久不去,确实该与你父皇说说话了。”
萧怀若心里倒是一门清儿地想着:花灯节都没你好看,父皇才不是想与你交谈,只是快要归西巴不得来些人抚慰抚慰他。
想完这些,又不禁有些吃味,楚渊年长他四岁,便什么都与他优秀,父皇赏识他、世人称赞他,而他身为这皇室唯一的继承人,却似乎寥寥无名。这些也都没什么,他承认,因为他也狂热地崇拜着楚渊。只是不喜欢上位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弃之如敝履的态度,那些人,都将他视为废物。
那又如何?这天下迟早是他的,他何须看那些阿谀奉承之人的脸色。
少年心性,难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