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我参加了高考,数学没考好。
后来大学的五年中,我频繁做一个梦,梦见我重新回到了高考考场,面对那张数学卷子,我几乎是绝望的,因为我知道我不会。
我一次一次的梦到这件事情,一次一次在梦中焦躁、慌张、绝望,然后清醒,躺在宿舍的床上,拍拍自己的胸脯,说一句,啊太好了,还好是梦。
这件事后来有一件特别好笑的结局。
某天我在梦里突然意识到,我毕业这么多年,别说数学了,那物理化学语文英语我也都不会啊。
然后我醒了,自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梦到过高考。
2023年10月18日,我离开了医院门诊。
四个月来,我一次次地试图想要写一些我对研究生三年的一些总结,我试图去分析我内耗情绪的来源,试图去思考为何我已经离开那种环境,却依旧不安。
但我每次写出的东西,都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它蛰伏在那里,等我站在台上领取毕业证书时,忽然冲出来,趾高气扬地看着我说:“哈!你以为你能平安毕业了吗?我告诉你你不能。”
很多人说我还像孩子,像刚十八九。
相比于他们说我长相年轻的本意,我其实有个更偏执的解释——我不像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
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六年中,我从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包括我读研的这三年。
我研究生期间所有或明或暗的与人的冲突,都源于我想告诉外界,我是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人,而她(们)坚定的认为,你不是,你附属于我,你所有的时间、精力都应该以我为先。
我去年做了很多微小但对自己很有意义的事儿。
某天我临时起意,翘掉了实习,去烫了头发。
那好像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临时起意付诸行动。
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我参加过很多可去可不去的场合,每次心底那点不去的欲望,总是被那种——我时间很多,不差这一会儿啊,去了这个安安心心再去做我的事情不更好吗——的心理所主宰。
而我翘班溜走坐在理发店里看着满头小卷卷的自己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很玄妙的体验。
人总该允许自己翘课去看一次晚霞与日落,它的意义不在于日落本身,而在于其中蕴涵的自由。
啊,自由啊,我终于走上了千百年来前辈们所追求的老路。
我一直以为,疫情我被关在四四方方的小宿舍里,只能看着对面杂草生长的那段时间,才该是我最渴望自由的时候,但那时候我没有。
我那时候如果读黑塞,肯定不会理解歌尔德蒙为什么不愿意待在有屋檐的地方(说起来我那时候读黑塞了,悉达多和荒原狼,一个比一个让我迷惑,他们怎么就悟了呢),但现在我懂了。
精神上的禁锢远比身体上的禁锢更可怕,我只用两天就习惯了取消行程码的生活,却用了四个月都没有摆脱跟诊时的穷思竭虑。
昨晚我跟我朋友聊天时,谈到了这个问题。
我有点想知道我到底多久以后能摆脱这种对束缚的恐惧。
其实最可怕的是,我以前几乎没有意识到我恐惧的来源,我那时候只觉得心累,觉得管理层可怕,我们人言微轻。
是后来招聘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人言微轻也是人。
对于人,做了不对的事情是可以得到通知:“不可以,这个不合格。”
对于没有独立人格的学生,则可以呵斥:“我不是早就告诉你这样不行吗!早寻思啥了,后果自负。”
规培生的时间是不被尊重的,是连一句“谢谢”都不配拥有的,是在哪里都不配讲道理的,当然也是没有工资的。
有时候我会想为啥现在医学生和带教、研究生和导师之间会如此尖锐呢,究其根本原因,其实还是PUA为你好作为学生多学点这种话术控制不了思想逐渐成熟的我们,家庭经济不那么捉襟见肘又给了我们一些反抗的底气。
我听很多人说过,工作以后会怀念学生时代的生活,我觉得怀念的大概是除了学习没有任何心事的高中,或者是有点心事但总体还很美好的大学,而不是苦逼的体验到了社畜的悲哀却又没有社畜收入的研究生。
3月-6月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回学校办,我感觉我会比以往更加难以忍受相关人员,但完全没有拍案而起的勇气——哈哈哈毕业证要紧。
我记得我面试成绩出来那天,躺在床上有一种虚无感。
过去十多年近二十年的学习生涯中别人一直说,找到一个好工作,你就没白读书啦。
而面试出结果的时候,我好像一下子就达到了这个愿望——虽然我得等有了毕业证才能签约,但那两天就是有一种放空感。
那种感觉是考上大学、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小说签约、拿到第一笔稿费时候都没有过的感觉,我很难形容那个感觉。
我是个物欲蛮低的人,招聘时找个好点工作的唯一动力,居然是“可不能让弟弟妹妹们觉得读书无用啊”。
而当一切初见结果,我盯着那个成绩的时候,什么兴奋激动都没有了。
只剩下了极致的空。
那两天我经常发呆。
没有想过这个到底是不是最合适的,没有想年后的考试和论文盲审,没有想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抗争。
我只是在发呆。
童话写到了最后,王子和公主要在一起了。
至于婚后的柴米油盐婆媳关系国家治理都是以后的。
现在,我正在盛大的婚礼上。
我在倒计时APP上立了个条目,叫Freedom,我还有127天毕业,这段时间,囊括了24年春天的所有日子和部分夏天。
我希望过了这127天,我能摆脱对怪物的恐惧,完完整整地记下属于研究生时期所有的悲伤与反抗。
当我有一天有勇气全部记录下时,我想,我才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2024.2.14 农历甲辰龙年 正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