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金陵
平生十余载,我未曾去往过金陵。住在很远很远的南方的小城。于我,金陵是个更遥远的地方。他是一场终日的火车,要看过一轮交转的日月,踏过多少山与星河。他住在沉默的岁月里,看断桥的残雪在年复一年的冬去春来间融融散散。千载后,江水仍旧流淌。钟山的花木,再去看来,除却对了几摊石土,辗转间,不变的,还是当年。我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过客,带着会老的容颜。去看一座不会老的城,那是我未曾去过的城,是一个很远很远的金陵。
大概我和那南唐的后主一样了,那时他到了汴京去,他的长安也是相像的远,该所幸我没有亡国的恨罢。至少我想住的金陵,不是此生也不可及。我只是揭不开那披纱,是用飘渺了千里的浓雾织成的,我只是看不通他的脸。他在梦里有时也会来,十五上元节的彩灯,是一架跨越银河的天桥。柔软的云彩,是元宵编织成一场相逢路上的台阶。我在梦里无数次踏上,走过金陵,两岸是熟悉的山和水,他们是金陵城的外披,素白的和青绿的,走过了便是你的,你看过了六朝,看过了金陵。这千里的江山,就驻在你的脑里,再不走了。
我梦里的金陵,他应一直是个一半风流的贵公子,披着一袭云淡风轻的外披。任他的山与水之外的世界,是盛是衰。也不论来的,是六月的滚滚夏雷,还是十二月的残桥断雪。他也曾被施上庸俗的脂粉。异族的铁骑来,扬起的尘埃,也曾沾染他的衣裳。那一天城里下着一点小雪,素白素白的湖泊仍是多情的诗人眼里的样子。随后冲进来几个人,我想:历史该也早已模糊了他们的脸了。只能依稀听见一些枪炮声,看到几柄明晃晃的刺刀。只是闪了几闪。随后是一些人和孩子哭的声音。殿宇和残垣,雪色和血色。都是一瞬间的事,睁开眼,就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没有了。
金陵多像湖心亭的张岱啊。在一片喧嚣而繁华的世间出生。他们和这个绚烂如烟的世界多么相衬。可又是那么格格不入。他有一座城所有应有的,可他又不是苏杭。不曾据有苏子的淡妆或浓抹,不像汴梁,暮春的一场雨也下得慵华。他不如扬州,点缀着星星点点,迷乱的烟火。他用千里的江山来装点自己,是素白的和青绿的。他是隐客和帝王相同的梦。他也不止是山水。梦里的那个金陵,他是穿着明黄色的中衣的。就像他的名字,他叫金陵。他只是把他的繁华,遮在几点浅淡的颜色里。所以他的有些东西,主城区数也不绝的彩灯,驿桥和官道上的商贾赶来或带走一辆辆的马车,夫子庙前抓着糖葫芦的孩提和络绎不绝的叫卖声。长江从远方来,在星夜里静静地流淌下,瞧!那该是银河啊。他把他的最好,都藏在一袭素色的外衣下。所以我们看不通他——他是东坡的无意问着,是朝云,一句“不合时宜”的回答。
可是张岱的心,在湖心亭上就已经死了。山海关破,崇祯帝亡。他终究做了晚明的遗民,在茫茫的江面上,是一只踏雪的飞鸿。和着三大白酒的醉意,掠过纷纷扬扬的白雪。在这无极的天地间,再寻不到金陵的故人,也寻不到谁曾存在过的踪迹。
八十年前,那个见不得云彩的一天。金陵城什么都有了,也什么都没有了。他带着落魄的傲骨,他是一座被血染红的古城,拖着残垣和断壁。
这就是一个人和一座城的不同。
他向来没有死心。
就如今朝再遇,他叫南京。南京的市政厅前,有随风飘扬的五星红旗,透过红旗向后看:有素白和青绿的山水,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还有小贩叫卖不停。长江的西岸,如今立了好长好长的堤。趴在堤上看着下面,渔网和星空,又编织成一场轻软的梦。瞧,那是银河啊!
我又梦到半山了,那是我最常去的地方,也是我最常想的人。是那个骑驴缓缓而来的老人。报宁禅的钟声在千古中流淌。在悠远的佛香,和飘渺的青烟里,我仿佛看到了——报宁的溪月里,是成树的白梅。白梅是金陵的十二月,是金陵,是他的心,是他的天下。也是他。
多想带他来看看现在的金陵,告诉他他最爱的金陵现在很好。
多想踏进南京博物馆的大门,在古香和陈色里,看才子佳人的诗卷,看那一方方承载了千年的匠心的瓷釉。想去看看过去的金陵的眉眼。在我的梦里,他摘下了朦胧了千年的面纱。然后轻笑着向我走来。
我在梦里遇见了金陵。他离我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