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
古镇的小巷弯弯曲曲地延伸着,柔曼处像一条随手抛去的丝带,不过这是一条褪了色的旧丝带,它维系着遥远的时光。它又像一首胡琴拉出来的古曲。这曲子有如哪家烟炉的一缕白烟,在小巷里跟着你的脚步走,你呼吸着它的气息,终于牵动了心中那一根尘封的弦。
夏日里,门口一张横倒的方凳上斜搁一只竹笾,笾里晒几块西瓜皮、一排黑黑的西瓜籽、几粒白白的南瓜籽。这帼静物画不见它有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普通人家没有扔掉的东西,吃西瓜总要把瓜籽洗净晒干收起来,到过年才拿出来炒,喷点盐水、糖精水,制成香喷喷的椒盐瓜子;西瓜皮厚的,就削去青皮,用盐水的捏,晒到半干,切成丝炒辣椒,现在只有小巷里的老人才弄这个--是因为习惯。
白天在小巷里走,见到的确乎只有老人。老人们敞开着家门,里里外外,不紧不慢地做着日常的功课。水龙头在露天里,水斗边破钵里插几棵小葱,边上坐个老妈妈剥虾仁,一只只掐;过去一个门口,老先生戴着眼镜掰百合,搓去泥,一瓣瓣撕翳。他们做得一丝不苟。偶尔交谈一句,这百合、虾仁就是话题。几钱一斤,份量足不足,新鲜不新鲜的,好剥不好剥,怎么烧,谁来吃……远处奠基或开业的鞭炮声传到这里已是隐隐约约的了。
我曾经怀着好奇心踏遍小巷的角角落落,琢磨出了小巷的"秘密"。必定是当初有一家先建了屋子,然后一家借着一家的山墙,小巷拉长了;然后一象又借着一家的后墙,小巷变成立体的了。小巷人家就这样勾勾连连,密不可分。下雨了,你收了自家衣服,不可能看着邻家的衣服淋在雨里不收--于是友谊建立了起来--新村里你看见也收着,干过急,以后就不操这份心了。
小巷不足二米宽,我走入小巷,常有侵入别人领地的感觉。老人们在这里笃悠悠,安详得让我为自己的脚步声不安。两位扎扫帚的老人,只要天睛总在门口,一个整理芦花,一个捆扎,一个再修剪。他们身后的房间豆腐干一小方,方桌方凳,墙上钉个竹碗橱,半墙后面有一张大木床,就这样坦露着他们简朴的一生。不过大多数老人都生活得很悠闲,吃过中饭出去,会见到这一家一桌四人打赢将,那一家两位胡子公公对弈;等你穿过一个城市,从喧嚣中回来,这一家还是四个人一桌哗哗洗牌。那一对还"将"得难解难分,真有"洞中方七日,世上已于千年"的感觉。
如果我早上出门,早还会碰上木制的粪车,长方形装两只胶皮轮胎。那粪车是特为小巷留下的,推车倒马桶的妇人,也属于小巷,它每每令我想起着电影里的老歌,"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不过在小巷与它狭路相逢,却是令人尴尬的。
小巷的傍晚最为温馨。天黑只要拐进小巷,立时就有了安全感。"深巷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夜归人"的眼睛禁不住从一个个雪亮的窗口望进去,这边两位老人对坐对酌,静静的,弥漫在他们中间的是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默契与和谐。那这一家子围坐在热气腾腾的方桌边,小孙孙用手抓了个红通通挺着长胡须的大虾;另一边则摆好了碗筷,还在等吃饭的人,饭菜香气四溢,使我认定,菜闻起来的味道比吃要好……等走上自家楼道,你见到的只是一扇扇铁门,门后面的人,只偶尔在楼道里点个头;倘若一个上楼,一个下楼,一个抬头,一个低头,那么连声"你好"也说不上。以前小弄堂那亲热的呼唤--张家伯伯、沈家姆妈,就只有在小巷里还听得到了。
在小巷里,我见过一个老太太,满脸皱纹,坐在竹椅上,伸出来的脚竟是缠过的小脚,心里猜她起码有九十岁吧。冬天她闭着眼睛晒太阳,夏天她捍把蒲扇乘风凉。后来有一时不见了,再一天,那一家门口堆了花圈,屋里设了灵堂,昔日坐在门口的老人如今在照片上微笑--小巷里最后一位小脚老太太故去了。以后这家的门窗常常闭着,后来矮矮的砖墙上挂了个硕大的空调,从此连窗帘也遮得严严实实的了。
小屋易主,给小巷带来了新面貌。而有的小巷已在小镇的规划中拆除了。我每天走过这条小巷,它既非古迹,又无文物,不知还能存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