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不大,但推开窗户可以看见成片的山楂树,茂密的枝叶乌泱泱地挤在一起。尽管如此,还是有成群的阳光射入室内,如同洪水退去后岸上搁浅的鱼。
无论怎么努力,闭上眼后她脑海中仍然只能浮现出几张蜡黄色的人脸。墙面有些斑驳的痕迹,表面糊着一幅六成新的世界地图,巧妙地把掉漆的部分掩盖起来,就像所有人都会把见不得光的事情憋在心里。直到现在当她回想起那部分被遮掩的事实都忍不住战栗,地图上的旧金山巴黎上海滩格陵兰此时都具象化成为锋利的指甲,张牙舞爪地朝这个小家猛扑。她不由得感到慌乱,于是抓起一个本子打死了一只蚊子。本子上溅起了血。蚊子的血。不仅仅是血,她知道,还有蚊子卵。有水的地方就有卵,到处都是蚊子卵,再过不久密密麻麻的幼虫就会从下水道源源不断冒出来,仿佛苦苦纠缠她的一切事物一样四处游动爬行,然后长出翅膀疯狂地繁衍,轰鸣。
不久她颤抖着把头垂下来,立刻发觉强烈的视线袭向自己。她早已习惯的感觉。那个孩子刚刚回家,书包还没放下来。校服在岁月的冲洗下已经脱了形,皱得不成样子。
她的眼睛在白天最不像眼睛。孩子总有这样的奇妙想法。光线赋予事物色彩,也模糊了表象与心灵的界限。孩子想起海明威笔下乞力马扎罗的雪与白象似的群山。自己在放学路上早就下好决心,可灿烂的日光映在她身上,像幻境中盛开的高原雪莲。孩子退缩了。
“太阳光就这么洒下来了,你不害怕?”突然她开口轻声问道。
“害怕。”孩子说的是实话。很多东西在太阳光下会显得恐怖,比如阴影。
“我也害怕。”她直勾勾地盯着山楂树缝隙中的光斑,“它使我们害怕的一切事物都得以存活。”
孩子知道她恐惧的源泉。过去、现在、将来,任何一方都能轻而易举地把人拖进万劫不复的失乐园。
“上个月我梦见自己不断地自杀,要么疯了,要么死了。”
她挥起本子拍下另一只蚊子,血迹留在世界地图上。太平洋某座小岛的位置。
“上周我梦见自己杀了其他人。见过的和没见过的。”
她觉得她病了很长时间。
“昨天我梦见我杀了你。”
她坐下去,泪水顺着脸庞流淌。
孩子轻轻坐在她旁边,沉默着抚摸她的头发。“姐姐。”孩子闭上眼。
“我错了。”声音仿佛从她的头颅中发出。
“错的是光。”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错的是光。”
孩子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可我们至少有光。所有人都平等地拥有光,平等地被光伤害……”
时机成熟。孩子决定告诉她。
“我们一起,成为无能的人。”
转动门把手,阳光涌入狭窄的门框。无能从感受阳光开始。
“姐姐,你想看看奇迹吗?”
倔强的小手拉住她苍白的手,走入白光包围的城市。她不记得孩子如何将她拖上那辆永久牌长租自行车,只听见链条转动的声音,下一刻孩子摇着清脆的车铃向前轻快地飞翔。一座大湖将这座城市分成两半,于是人们在两端建起长长的桥。自行车在桥上疾驰,风声呼啸而过,侧畔是宽阔的水面,天空与人的距离如此狭窄。她想起流逝的时间和始终成长的家,忽然发觉眼前的孩子沐浴着圣母一般深不可测的光辉。
“每个人也都平等地享有奇迹。光的奇迹。”
她看见两个小学生数出三块钱买了两瓶农夫山泉,一个梳着背头的男子站在桥墩下涂鸦。画的是《辛普森一家》。她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各种愉快和不愉快的事,就总数而言后者居多,以至于她将敌意撒泼至她所有的梦境。此刻,无人能够分清行走的现实与疾驰的梦,就像日光模糊了人的眼睛。她想起海明威笔下乞力马扎罗的雪与白象似的群山。
“现在我们去哪?”
“旧金山巴黎上海滩格陵兰。”孩子脱口而出,“只要我们做梦。”
孩子昨晚梦见了一只飞向太阳的鸟。醒来后一切都变成了光,农夫山泉的光,山楂树的光,自行车的光。来自太阳的伊甸园之光。两人抬头看见满溢而出的光。
“去个现实一点的地方。”
“回家。”孩子转动车头,“厨房下水道里长蚊子。”
好吧,今晚她会梦见打蚊子。风吹起她的外套。
她依旧害怕光。
青与白,天空下一个影子孤独地挥起流线型的翅膀,纯色羽毛悠然飘向这个时代。它的眼睛能够带走痛苦,疾病会被太阳焚烧,死过滤成梦,现世延绵不绝,宇宙幻象丛生。那就是神鸟夏拉德留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