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窥《红楼梦》里的“真”与“假”

  单单看《红楼》里盘根错杂的人物关系，以我对这前半部书的拙解，怕是用上万字都不能说清。曹雪芹本人“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各本的诠释亦不尽相同——及高鹗续书，后人补抄、从脂批所易之情节，也无意替后世的“红学”家寻了不少谈资。无奈当代之学者皆为书中“真假”二字所缚住了，以为“前世今生”可以于此真假之中破译——而悼红轩中，曹梦阮铸此《风月宝鉴》之意，恐怕有所不同吧？

 

  前半部红楼，幸而悉出于曹氏之手笔。但读过红楼的人自当知道秦可卿“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的判词虽在，宝玉所阅之卷册中的自缢美人却未成现实。第十三回秦氏死，却是因为疾症——“天香楼”一折乃是从脂砚斋所删，就目前看是比较可信的说法，而为了这一情节的变更，作者不仅使得人物形象发生了转折性的剧变，也不自觉地把秦可卿在书中的地位又一次地提高了：十三回宝玉听闻秦可卿死，“连忙翻身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可笑之至的是竟有著书者称此是宝玉“忧心宁府再没有一个可靠的担当之人”！曹雪芹自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连宝玉都能化作“封建”之士人，隐忧至此，怕是也枉做了一回“红楼梦中人”吧？鲁迅先生谈到这部《石头记》，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只道当初曹氏笔下的是“甄士隐”罢，那么如今那些以“红”说事欲见教于人者，岂不是冠冕堂皇地做上了“贾雨村”？而我对《红楼梦》这数十回的阅读所留存下来的经验，便是“阅读之后，没有真相”。

 

  “真相”这个词，对于整部书来说并不是绝对的。什么是真相——是——曹雪芹梦中始现的红楼？是曹氏家族兴衰史在小说断片之中的印证——抑或是，每个人心中对繁华的追忆？说到底，每一种真相的存在都是如此牵强。在对一部文学作品无休止的争论与考证之中渐渐被剥去华丽表面的红楼残梦，却终究是受伤的东西。好像罗曼罗兰从贝多芬处获得灵感写下《约翰克利斯朶夫》——克利斯朶夫是由贝多芬身上所流出的一条大河而他本身却又独立于贝多芬——那样：没有人，能够有资格去替曹雪芹思考他笔下的结局，亦没有人能从这一部看似完整却承载着太多支离破碎的心绪的巨著之中，读到自己百分之白的答案。

 

  回到前面说曹氏亲笔删书处，设想“天香楼”尚存，秦可卿缢死楼上，则可卿之价值不过是“爬灰”事件的女主角，与宝玉幻境初会，兼黛钗之美的可卿仙子相比，虽折却美人一个，倒也合适了“情天情海幻情身”之名。又有人质疑秦氏死贾珍“披麻戴孝”如丧考妣，疑心她在原稿中的地位压根就不是“蓉大奶奶”——就连辈分都做了重新的安排，曹雪芹惨淡经营十余载的红楼心事，未免也是复杂的。偏偏又遇上高鹗这般续书者，不仅大肆篡改后半部的情节更迭，更意将小说进一步“自传化”，贾府中落，仿佛也非要披曹家的袍子，诸人物仿佛都围绕某一明确存在的时空坐标存在着一般。然而不知曹公笔下之结局，太早替后四十回盖棺定论也未免是不公平的——遗余下来的“红楼梦魇”，依旧如痴如谜，引得无数文人墨客折腰。宝黛钗自然是不尽的话题，元、迎、探、惜又成一曲。前阵子又读到《惜春纪》，是今人的文笔，较于原作甚为大胆地写惜春身世——虽然语言自是清瘦单板一些，倒也是个颇为跌宕的外传。只感叹杜撰还非要借红楼的声名，又强加此事于清中期的时代背景之下，原书氤氲的仙气风骨无存，唯念是尘书一本。对红楼抱有尊敬之情的太少，懂的人却叹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真意确乎眼前，却怎么也捉摸不见。

 

  第十二回说到贾瑞偷看风月宝鉴的事情，想来也是颇好笑的。我们对于红楼的态度，恐怕也是镜中水月，雾里看花，——看到的，或是寥落的门庭，或是王朝的背影，也算不枉读了《红楼》，有所见长，有所收获了。想到第一次略读此书时，看到甄、贾宝玉相见一折时脑海中泛起的那句“‘甄’未必真，‘贾’亦不假”的感叹，朦胧之至，便尽由其里了。曹沾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并不是妄语。精诚所聚，滴血成书，呕心沥血竟毕生之力所为者，曹公以后，更有何人？语谶乃是《红楼》语言的一大特点，处处伏笔，层层线索铺陈，通往所谓之结局，而实则，亦为情海深渊，至异灵境——原稿佚散，空留下百年来无数读者的、看破时空之限的的探寻与追问。确乎这种追溯的目的也不再单纯是针对那个甚至没必要存在的真相，而是出于对“红楼”文化，对曹雪芹先生毕生对这部作品的奉献所给予的一种尊重与肯定。

 

  也许他只愿做那个停留在梦与回忆中的人，那么，且用我们温煦恬淡的笔，写些亦幻亦奇的感伤。赎回《梦》的本真，回复《红》的原始，楼台小筑，一帘幽梦，送君还乡。阅读之后，没有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