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听课,老师感慨过去:“那是一个多么好的时代!”我大抵明白个中含义。那是一个多么好的时代,一切都在恣意生长、包容万象,一切健康明朗、烟火人间。在我仍是孩提之童时,我便常常坐在家中院落发呆,用蒙昧的目光望向天空、表示质询:“未来会更好吗?”
天空无言,但年幼的孩子永远相信未来会更好。就像他们在想象作文的习作里写:“虽然这一天还没有到来,但我相信通过我的努力,它一定会梦想成真。”
正是小时候对着天空发呆的习惯,让我特别渴望成为一棵树。独木舟的书扉页上总是出现这么一句话:“我不想成为上帝或英雄,只想成为一棵树,为岁月而生长,不伤害任何人。”当时十三四岁的我,对着这句话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情感。我家周遭都是树:香蕉园里的芭蕉,鱼塘边的苦楝……春夏之际,芭蕉鲜绿的叶子在微风中轻垂摆动,苦楝吹起纷纷扬扬的白花,它们构成我发呆时的全部焦点。面对它们,我想变成一棵冬青树。在这二者都甚是萧条的十一月,常绿的冬青会结出红果。若能有可爱的红绿色加以点缀,或许不会太沉闷。自从爷爷和我讲过他幼年的经历后,我就一直想完成他的心愿,为他写一部小说。然而,拐卖、流浪、寄人篱下……我的笔触目前还无法把握如此苦痛却充满韧性的生命形态。我只能在行文间成为一个叙述视角,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这个视角的名字叫做“冬青”,严寒之际也能生活下去的“冬青”。
年轮一圈又一圈,冬青树岁岁常安宁。未来的枝桠将向哪里伸展,永远都是始料未及的秘密。过去的我满心期盼,以为我会有焕然一新的生活——新生活会有,但脱胎换骨的新于存在上具有不可能性;过去的我一头扎进人群,想要成为“多数人”中的“少数人”,却从未想自己成为当下意义上很纯粹的“少数”——虽然这也没什么问题。未来的未知并不让我期待,或许会让我感到焦虑,但我想用一句“顺其自然”蒙混过关,用魔法打败魔法。
只有几点可以确认:
未来也会笨拙吃力地读书。从前读闲书,只不过消遣自娱,那时的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与学术研究并不是吻合的,竟还沾沾自喜。我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读理论文献时不善梳理论者的逻辑框架,却生发出主观的共鸣。以前我常悲哀地想:我该有多寂寞!寂寞到只能在密密麻麻的言语中找寻知己!更令人沮丧的是,别人读几遍能够领会的内容,我可能只是脑袋空空,任熟悉的文字符号在我眼前组合成陌生的意义链条。我对自己现在的研究领域充满热情,不过常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笨拙吃力地往前推进,邯郸学步,却也有其间乐趣。时至今日,我愈发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在能力上的边界。我告诫自己:“不放弃勤恳的普通人就是一个好人。”未来或许就以此言聊以自慰、且听风吟。
未来也会不遗余力地去爱。弗洛姆说,爱本质上应是一种意志行为,是用自己的生命完全承诺另一个生命的决心。建立亲密关系已三月有余,无论如何,此刻的我心怀感激。在那个只有不会说话的芭蕉、苦楝的小花园里,百无聊赖的冬青突然瞥见一棵雪松,它也在十一月开花,盘根错节,朝暮常青。并肩同行时,雪松平展的大枝时常触碰到遍布纵沟的冬青,但我不愿意将此称做伤痕累累。彼此对自身的意义,或许只有自身知道。
这是我面对不确定的未来,能够确认的两件事。如果面向未来,我们都可以不必讲求合理性地许愿,那我希望:
心情不好时不会吃不下饭,而是像《行行重行行》里中所言:“努力加餐饭”。过去二十几年,不吃饭已经成为我报复坏情绪的习惯性手段,以至于我不知道还能以什么方式应对。按照韩江《素食者》中英惠的理解,这种情况下的我像一棵真正的树,可这很不健康。
身体疲倦时腘窝不会酸疼。在把树拟人化的过程中,稚气的我总感到疑惑:树先生长久地站立,它的腘窝是不是比我酸疼得多?
焦虑时不至于干呕,想要出去踏青时不会被病毒困在逼仄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