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星森森,月光钴蓝。
拉开拉链,冲锋衣里的热气和山腰的寒气撞在一起,一股白雾盘旋弥漫。远方城镇像一条大黑狗,趴在山脚沉沉睡去。
“这小孩死哪去了!”我在心里臭骂她。看着身后一点微黄的灯盏在寒夜里缥缈又坚定,继续向上爬去。
四野白茫茫,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她离我很远了。深雪吃进膝盖,像是在湍急的河流里迈步。“她怎么能跑的这么快!”我内心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气急败坏。
几个小时前,长日将尽,饭菜正冒着热气,白炽灯把屋子割成两块。她坐在暗处,又说起重复了许多次的话:“我要从山顶滑下去。”话音刚落,我停下了筷子,风的呼啸声占领了高地,重复了许多次的争吵似乎又要卷土重来。奇怪的是,她没有哭闹,背对着我,黑暗的投影愈发削弱了瘦小的身子。
盛夏,水泥路旁就应该尘土连天,湖畔就应该虫鸣一片;冬天,就应该用木条加固窗户,用酒精和枯松针生火。我告诉过她很多次,在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情。你还不到时候。
她没有说话,只传来咔呲咔呲的声音。我回头看,她用指甲刮着窗户玻璃,聚在一起的冰屑破碎掉落。玻璃上有一小块显出院子里湿黑色的枯木和远山淡影。今天最后一点光线透进来,照亮她微微蜷曲的头发。
许多年前,我也喜欢趴在冬天的窗户前,想看清楚外面的景象。可是现在这声音听着有些刺耳。我躲进厨房的水流声。等我收拾完碗筷出来时,她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和她一起不见的,还有地下室里的一对积灰的滑雪板和雪鞋。
我叫着她的名字,但好像在寒冷中一切变得迟缓又奄奄一息。
黑暗里的轮廓曲曲弯弯,唯独一条线直直地横亘在前面,辨不清是山顶还是天边。
她在哪里?她可能失足掉进了某个隐蔽的坑洞,她穿的够多吗?刚上山的时候,我还能听见她在前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如果遇到情况,我可以听到她的叫喊。况且,夏天的时候,她已经对这座山了如指掌,没有什么神秘的坑洞能逃过她的眼睛和脚印。
她可能已经回家了。我真傻。出门的时候就应该把灯灭掉,这样灯一亮我就知道她回家了。可若是黑灯瞎火的,她能找到回家的路吗?“她真不听话!”
等雪下的再小一点时,春天就开学了。那时,她的同学会来家里问,为什么她没有去上学。我该怎么回答?“她太不听话了”?
那条线已经看不到了。我久久地站在山顶上,环顾四周,渴望能在哪个方位察觉到一些动静。突然,好像有什么在移动。那是屋子的灯光,一闪一闪。她在告诉我她到家了。站在这高处,我大口呼吸,想把身体里混浊的热气漂洗干净。
我望着雪道。屋子的灯光不闪了,安静地亮着,仿佛在朝我凝视。我心里咯噔一下。即使已经生活了几十年,我还是没在冬夜从这山上滑下过。
随后,周围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那盏灯存在我的脑子里,速度侵食了我。树也太密了!我的身体像铅粒一样直坠下去。松树一根根陡立,指着寒夜。我控制身体从它们中间穿过,可是无法控制,大脑一片空白,每一次仿佛都是无意识地侥幸逃脱。
完了,完了!还没来得及害怕,我已经撞上了那棵树,翻倒在地上。
我翻过身体,仰面朝上,陷在雪里。疏星森森,月光钴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