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列车的卧铺上,我哥就躺在对面,正无聊地玩着手机。我望向窗外的那一座座小山丘,山丘上一片荒凉,只有一两棵果树还尚有生机,树上红彤彤、沉甸甸的果子径自落下来走向腐烂的归宿,为那果树减去了最后的负担。
苍穹变得更加深邃,太阳吞吐着白云,为天空披上一件靛蓝的外衣。冥冥的天空中透露着薄暮的征兆,我但愿那一刻来临。这些风景我已经看够,真想结束这无聊的一天。
日月繁星苍穹银河,还有什么景物我们没有赞美呢?还有什么诸如“流星划破天空”的修辞我们没有用过呢?这因烦闷无聊而产生的寂静被突如其来的旅客产生的聒噪的声音所打破了,正像是流星划破天空一样突然。只不过“天空”并不高远——一切都发生在这小小的卧铺隔间,“流星”也并不璀璨——这两个不速之客只是灰头土脸的一老一少罢了,他们看起来就像这个修辞一样庸俗。
我打量起那个年轻人来。一双灰扑扑的布鞋吞吃着他的双脚,贪婪的它们反而被撑破了,脚拇指便如从贫瘠的土壤里钻出的芽。薄薄的裤子上沾满了灰尘,唯一能为他保暖的只有那一件老旧的军大衣。他所经历着的人生已经将困苦泼到他的脸上,顺便削平了他脸上青春痘的凸起。无论他有多么年轻也无法改变自己长大成人的事实,他必须担负责任并且面对生活所带来的一切困难。至于他会不会意识到这个事实,我不知道。从他的仪表来看,我对他的印象是脏乱、不修边幅 ,也许这印象已经随着我的目光传递到他身上了,几乎吞噬了他的全身,除了他那清澈的眸子。
至于那老人,他的脸皱巴巴的像纸一样,就像是他的身躯一样脆弱。全身上下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衣物。他背负着沉重的行李,不过对于那年轻人背上手上的那如山的行李来说不值得一提。
行李架已然被占满,走道更是堆满了行李,我的床铺下也没有多余的空间。我哥鄙夷的眼神差点刺破了年轻人的眼睛,那可怜人只好将视线从我哥空空如也的床下移开。
“爸,没空位了……”
“行李我来。”
“这怎么行?”
听着他们简短的对话,我知道无论怎样,这堆行李连同着肮脏的衣物都会在卧铺之间横亘,成为一番风景。他们是农民工,一坐一卧,行李一堆,准能把世俗别样的风景带给我们。
“爸,这不行,您的心脏……”
“哪儿来这么多事!?”老人不耐烦了。
年轻人一手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一手放在老人身上相同的位置,力度轻了许多,好似怕压断他那脆弱的肋骨。
“够了!”
年轻人没有应答。
我躺下来,思索着明天又会看到怎样的风景,就这样缓缓进入了梦乡。
“咯吱——咯吱——”半夜,我被一阵杂音吵醒。那声音越来越大,我睁开眼,望向上方的床板。“咯吱——咯吱——”床板痛苦地呻吟着,好似被一座山压着,下一秒就要垮塌下来,正是那年轻人的床铺发出怪响。我努力闭上眼睛,却被那声音吵得不得安宁。我犹如一名被吞入海中的溺水者,在本能的驱使下探出头来,随着涌动的波浪被推向天与海的交界处,被推向梦与醒的边缘。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看到海上的小岛,那是年轻人的脊背,岛上起伏的山脉是他节次分明的脊椎骨,此刻它们就像活火山一样把岩浆喷薄而出。火山灰遮天蔽日,一股力量撼动了整个岛,掀起涛涛海浪,把绝望留给了我。昏天暗地,天风地火,怒涛滚滚,这就是那年轻人渴望的风景!
关心得不到父亲的认可,外表受不到外人的待见,努力得不到生活的肯定……年轻人的内心是如此的痛苦,他也许在翻滚着、晃动着,在无声地嚎哭着。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却似地震一样轰响。
我同情他,却不能接受他小孩子般的无理取闹。如果他的内心是那样的风景,我定然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反感他。与其被情感的风景所支配,不如多干点实事化解矛盾的硬结,这样开辟出一片靓丽的风景,总比哭泣有用得多。我在心里指责着他,对他的厌恶加深了一分。
又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我终于清醒了过来,连忙穿上衣服爬起来。我又一次地向窗外望去,太阳突破云层展现着它的笑颜,毫不吝啬地洒下它的光辉,在玻璃窗上漾出圈圈光晕,那是天的瞳孔。我想起了年轻人那清澈的眸子,不知他的内心又会否有虚映的境界,又会否有包容大爱的疆土?我的视线不知不觉移到年轻人的身上。
他的脊椎骨承受着的是如峰般的行李!我一下明悉他痛苦的来源了。他光秃秃的脊背承受着莫大的压力,汗珠沿着他赤条条的上身奔流到臂膀去了。脊是山,汗是水,烦躁的热气蒸上来,扑在他的背上,犹如清晨氤氲着淡淡雾气的山间下了一场小雨一般。命运在他背上种下一棵棵困苦的树,他的脊椎就硬挤出一座座坚强的山,风雨磨砺群山,反而衬出了它们的巍峨壮观。困苦就化作风景呈现在关心他的人——父亲——那个老人眼前。
我带着愧疚又把目光移向那个老人。他安静地睡着,他的身上,盖着一件老旧的军大衣,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那军大衣似乎倾听着他扑通扑通的心跳, 并且望着那起伏的远山。
风景……
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