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3年级 - 散文 阅读指导

　　落日的余晖和云层的阴影各占据了环一车身的一半，一行无力的“XX男科医院”印在车身上面，天边硕大金红的一轮给远处的花草树人畜随随便便加了一层滤镜，模糊且扭曲。热气自公交车门的缝隙费劲地钻进来，冷气却把热气逼停在门口，这理所当然的魄力仿佛班主任撞见了翻墙出来的学生。
　　空调“呼呼”的训斥着，男女老少在座椅上沉沉的睡着，一种宽容的黑色底幕夹杂着红或绿的点缀，令我觉得暂时的安稳。发动机的轰轰声与电视机的杂音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比网易云里的催眠歌单更能让人感到眼皮的沉重。
　　车上的我有多重身份——一个刚考完期末的高二学生，一个已经算是高三的预备毕业生，一个对自己成绩不算满意却无计可施的人，一个给各种作文比赛投稿却迟迟没有回应的人。我想总算只用再用功读一年书，我想竟然还要再用功读一年书。
　　我在车上想好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搪塞父母的追问——大题细节看错了，考试的时候想上厕所，这块没时间复习或者老师没讲。我自己却也想问问自己：到底为什么只有这点能力？ 自问往往没有自答，因为承认自己没有天赋已是难事，而且就算承认也往往拿不出行之可效的方案。
　　窗外的强光急切地敲着车窗，它分明是想告诉我一些关于夏天的故事，比如我知道它会向我投掷一些睡意，一些唐吉坷德式的梦境。它扔的真准，我抱着一种对现实风车的蔑视与不安不受控制的闭上眼，胡乱的想着什么，比如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又比如《围城》里赵辛楣对方鸿渐的评价——“你不讨厌，但毫无用处”。
　　再多也好，再少也好，其实一切都算不上太糟糕，我却只觉得有种莫名的疲劳充斥浑身上下，它富有心计地给我的每块肌肉，每个关节催眠。我已懒得再动一下，思维应该是被绑了铅块而缓缓沉入大海，上面一层的海水拽着流光游走，越来越暗，直至一切都变的深沉却又温情。
　　我清醒的时候也做很多事情，比如听着身边两三人讨论暑假去哪个地方好玩。
　　“新疆怎么样啊，会不会太晒了？”
　　“夏天哪里不晒啊，我跟你讲骑骆驼可好玩了，新疆是国内我唯一想去第二次的地方。”
　　“那云南呢，西双版纳不还能骑大象呢。”
　　我既没去过新疆，也没去过云南，我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北京，为了陪着我的亲人做手术。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县城的雁荡山，因为本地人的门票只要半价，开车去也只要半小时。我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才知道这座老到不行的火山是全国的名胜。每次来都厚着脸皮蹭别人的导游，看他们指着远处的石头，说这是“夫妻”，那是“乌鸡”。 我睁大了眼睛看却也盯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一路下来有石头石头石头——全是石头。
　　我一次次重复着自我的无聊，却又仍保持着难得能外出旅游的兴奋。只是每到假期看着许许多多外地来的游客甚至老外，我只觉得不解。
　　我知道无法加入他们的谈话，便继续默默听着，空调的温度有些低，我去把扇叶往上调。
　　“欧洲的话你觉得哪个国家好一点，瑞士法国还是荷兰？”
　　“土耳其有什么好去的啊，除了热气球和烤肉还有什么？”
　　“我上次去清迈的时候被一个人妖拉住手说可以摸胸，摸一下五十块，吓得我赶紧走了。”
　　我饶有兴致的听着，觉得这些事可真够光怪陆离的，虽然我去不起，但是他们相对阔绰的生活令我也有一种虚荣感——我的同学很有钱，说明我的圈子不差，那我应该也不差。
　　只是周六的时候我经常还得挤那两块钱的公交，两块钱对我的意义好比夏天冒气泡的冰柠檬水，空调房里的棉被与煮毛豆，西瓜切开最中间那一口，诸葛孔明的东风，王尔德的才气与性取向。我急匆匆从周六的铁门拎着大包小包跑出这个令我累的险些喘不过气的学校，再眼巴巴得等着被长长车流塞住的二十分钟一班的公交。我喜欢听两个硬币被掷入收费机的清脆响声，仿佛是为我在舞台上的亮相做预警，亮相后便装模作样的从包里掏出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或者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找一个靠窗的位置，用书本挡着玩手机。
　　我已有足够的筹码让司机载着我绕这座小县城一圈，从最繁华的闹市到最清冷的荒野，于暧昧的灯红酒臭至落寞的小巷老街，看着窗外变化的车水马龙如电影般一帧帧跳过，仿佛自己就是这座海滨小城的主人，两块钱带来的廉价满足感就是如此持久与奇妙。
　　生活不像戏剧小说，戏剧小说里矛盾冲突是高潮，发生了解决了就结束了，而生活往往未平又起，精彩如九曲十八弯，只是没有观众读者喝彩。
　　我那天照例坐车回家，用手机打开知乎，看答主们分享身边高二就保送清北的大佬的故事，看浙大学子吐槽食堂鸡腿的退步，复旦同济华师三校本科生相互调侃。又打开一个关于高考提分的经验谈，粗略浏览了一下——关键词是“效益最大化”和“学习方法”，故事是“努力四五个月语数英从及格飘过到门门140以上” “高三一个学期从二本线冲到复旦。”
　　我看着只觉得头晕目眩，却又有一种仿佛自己已经被嵌在象牙塔里的安稳感，但实际上我还是我，不停在一台跑步机上低效率的努力，而跑步机自己是不会觉得累的。
　　我想起一个比较美丽的说法——每个人其实都是由星星组成的，最开始的星际物质不停压缩，有了碳氢氧氮，然后有了水，有水就有生命，最后有了人。
　　缓行的沙丁鱼罐头忽然被一双老妇人的手拦住，我抬起头打量着一个胖且矮黑，穿着不算好看的碎步花纹短袖的老人，她肩扛着一大包可能装着凉茶草药的黑色塑料袋，吃力把腿脚迈上台阶，刷卡时却又犹豫了一下下，进而快速滑过。
　　“等会，你把你的卡给我看一下。”司机对着老妇人吼道。我正疑惑这是干嘛，却又看见老妇人扭扭捏捏的样子，嘴里说些含糊不清的方言。
　　“干嘛，这是我的卡啊。”老妇人的声音有些紧张
　　“把你的卡拿出来”司机有些不耐烦了，略微粗暴地一把扯过老人的手，从她手里抢过了卡，看过之后便更得意。
　　“这不是你的卡！”司机停下车，转身亮出手里的卡向乘客们展示。
　　老妇人略微有些焦急，连忙伸出手想夺回自己的卡，动作却既笨拙又滑稽 。
　　“这是我的卡，还我，还我啊！”
　　“你们看看，这上面的照片根本就不是她！你为什么要拿别人的卡？你说，你这张卡是哪里来的。”司机大获全胜了，耀武扬威着。妇人默默站立着不知说些什么。
　　“你给我下去，不然我就不开。”司机冷冷抛出一句话。
　　这实际上绑架了车上的所有乘客，大家都忙着呢，只希望尽快结束这场闹剧。一些“热心”的人已经在好言好语的劝这位妇人下车了。结果不言而喻，只是在老妇人下车的一刻，我瞥见了她已经红透了的眼眶。
　　大概是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却只拥有当一名看客的勇气，我连忙低下头翻着我的尼采，却没有找到任何能解决眼前尴尬问题的哲理。我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词语是“贫穷”，第二个想到的是一个动宾短语——“没有尊严”。
　　我鼻子莫名一酸，像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
　　我知道规则的正确与道德的伟大，只是怀疑七八十年来生活究竟对这位妇人友好过几次？因为贫穷的不可抗力，尽管两块是那么鸡毛蒜皮，她也只能主动或被动的抛弃自己的尊严，她被剥夺了选择权，被剥夺了最基本的体面。
　　我感到一种恐惧围绕着我，我害怕自己也只是一颗没有选择权的星星，只能去接受自己的平庸，只能去最廉价最近的景点旅游，只能在夏天是要开空调还是为了家里省电费的问题上纠结，只能看着别人发光发热，而自己却被实实在在的无力与矮胖束缚，那大概比普罗米修斯的情形还差一点——而普罗米休斯是英雄，我不是，什么都不是。
　　在隐约的内疚与恐惧，酣睡声与发动机的轰鸣中，我不可思议的收到了老爸住院的消息，其余一概不知，我在医院那站提前下了车，迷迷糊糊又火急火燎的向着病房跑去，边跑边忍不住掉眼泪。我想着电视剧里的糟糕剧情，想着自己的成绩和排名，想着不喜欢我的两三个女孩，想着闷热的天气和午后的暴雨。
　　想着为什么生活对我这么差，对我的家人这么差，对那些过得不好的人还这么刁钻。
　　这不公平啊，但我跟谁去讲公平呢？跟我自己吗？跟我的同学吗？跟我的老师吗？跟庙堂里的木偶像吗？跟社会吗？我边跑边哭，索性丢掉了弗洛伊德，扔掉了尼采，用校服袖子擦着自己的眼睛，肿的有些通红的眼睛。
　　还好只是肠炎。
　　我大口喘息着，站在病房的门口，微张着嘴巴，衣服被汗全浸湿了，突然有一种四肢无力的感觉，我软瘫在地上，望着亮着LED灯的白色天花板。
　　只是，我想，真的在那些时候，我没有任何办法，没有，真的真的真的，没有任何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