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药
Cyxx
时钟永远停留在下午两点二十八分，那是肖清最后一次见到段枫。
后悔药
肖清走进路边的一家小店，原因是因为店外贴了一个告示，白纸黑字地写道：有后悔药出售。
如果不是因为喝了一点酒，她大概走路的时候根本不会看路的两旁有着什么。她很忙，一直都很忙，老板说可能下一个被开掉的人就是她，所以她要一直保持着“忙”的状态。她总安慰自己，这样我就会成为那个幸运儿。在这条走过无数遍的回家的路上，肖清第一次抬头。
店很小，东西也多。她记得刚扫过一眼店名，叫做“杂货铺”。她没见过比这更直白的店名了，就像小卖部就是小卖部，杂货铺就是杂货铺一样。她刚走进去的时候，吸引她的倒还不是那繁多的东西，而是一面带有裂缝的照片墙。几盏吊灯挂在墙的上面，相框的影子深浅不一，却又格外清晰。她想站在那儿看一看，试探性地问了句“有人吗？”良久，只剩她自己的心跳。
肖清眼前的那面墙，全是黑白照片。她借着酒意，模糊了原本能把胆小的她吓得屁滚尿流的气氛。照片的主体是两个女人，准确地说，更像是姐姐和妹妹。那是她们日常生活的记录。吃饭的照片，在景点留下的标准游客照，毕业典礼的纪念照……似乎是她们一生的部分缩影，都在这面墙上了。
“晚上好，要点啥子？”声音从里屋传来，但没看见人。
肖清把包放在柜台上，柜门都抖了一下。她要给自己壮胆：“老板，我看你外头贴的有后悔药，真的咩？”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喝酒了，不然我不会问这么傻x的问题。
在肖清的记忆里，后悔药只会在一个有着很好阳光的星期六下午，老家楼下那个广场上满是溜旱冰和放风筝的孩子，她牵自家的狗去江里游泳，突然看见有人在摆的摊上面出现。那时候的肖清也有很多后悔的事，所以她买了后悔药加上脑残片的组合装。她拿回家吃的时候，发现后悔药原来是甜的，脑残片也是甜的。原来，令你后悔的事，竟然是甜的吗？小学刚毕业的肖清如是想到。
不，她说。她后悔把同桌的凳子撤掉了导致同桌一屁股落了个空而她作为三好学生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罚站，她还后悔拍毕业照那天自己没能以毕业快乐的名义拥抱一下自己喜欢的男生。她后悔的事情太多啦，苦的也很多。但她记得那么多让她后悔的事，却独独忘了找卖后悔药和脑残片给她的摊主算账：你列些东西，屁都不是。
肖清从回忆里逃离出来，她还是没看到说话的那个人。不过她伸手摸了摸自己鼻孔，发现自己还活着。于是她又一次说：“老板？”
“这种事情，随缘。你信，就甩三百五在门口的那个小盒子里头。不信，我说再多你也还是不信得嘛。”
“那我不买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不？”
她还没好好地看那面墙，裂缝，照片，黑白色，以及没见过面的老板。
“阔以，自便。”
然后她听到了关门的声音，她也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二次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存在。
自己是个傻子。虽然很多年以来肖清都这样觉得，但没有一次像那刻强烈。她花了三百多块买了这垃圾东西，打开包装：本品经多年研发……确有奇效。服用前请心里默念你所后悔的事，便会有奇迹发生。
“有你个大脑壳。”肖清嘴上骂着，然后马上倒了几颗在手上。她可以不相信这跟她骂人技术一样拙劣的东西，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三百块。至于有什么后悔的事呢，吃了，再慢慢想，反正无非是长蛀牙或者是得糖尿病。现在的肖清，终于把自己和傻子自己的关系，从约等于变成了等于。
“是吗？”老板从里屋走出来，拿了凉枕垫在肖清脖子下：她睡着了。
他放轻脚步去把店外的卷闸门拉下来，关了灯，转身又走进黑暗里去了。
如果不能让你的灵魂好过一点，那就给你给一份柔软吧。
十七岁岁的肖清，在想什么？活了二十几年的肖清，也没能想清楚。
十七岁生日，她真正长大的那天，是六月七号。空荡荡的大巴，标线路的LED屏幕上的字换成了“高考专用车”。乒乒乓乓汽车发动机运行的声音，爬坡上坎，早已习惯。六月是山城的热季，呼吸的温度和周围快要融为一体。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风胡乱地拍在她脸上也掀起她的刘海。路边呼啸而过的黄桷树，留下的黄桷兰香气让她醉醺醺的。她闭上眼，只听见司机师傅很大声地跟肖清说，她是今天他拉的第一个高考生。那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秃了，也在瞬间被风扇得好疼。甚至有一种冲动，跳下去的冲动。她再不想睁眼了，就像不久前她的后桌，放下笔，从五楼跳下去一样。
生活第一次把她扇醒。老师说完“张铭扬，你上来讲”后随之而来的一个黑板刷子让张铭扬停止长大。肖清想入非非，思绪凌虚时，她也想过从高空坠落的感觉，却只止步在梦里长高时的那种体验。张铭扬，这个不高也很清瘦的男孩子，最喜欢做的事是静静坐着，怎么会有勇气，怎么能有勇气。不过后来肖清明白了，事实不是由原因堆砌的。你想去西北看雨林就去看，不管西北有没有雨林。你只要想，就立马坐高铁坐飞机去西北，躺在荒漠上说我到了亚马逊。后悔，是到了后来才需要做的事。
张铭扬在指着西北区域地图说完“我的终极理想是去这里看雨林”后，把自己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划掉。肖清还是很后悔，后悔她没能紧紧拉住他。
但或许，张铭扬一点也不后悔。
十七岁之后的肖清，在想什么？
她收起了超级英雄的梦想，藏起了所谓正义感的锋芒。她沉默，哪怕那团快要爆炸的烈火烧得她内心扭曲，她沉默。因为她渐渐发现说话很累，说话意味着你要做个人，说话是人的必备技能。哑不代表不会说话，而她是内心的哑。无奈的是，她的现状是她造成的，高中时期发现的道理适用于任何时期：攒动的人头里，唯一让她突出的是她的一头黄毛而不是她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肖清接受了那些压得她窒息的平庸之感，放弃上海的工作回了重庆。这是个能给她安慰的城市，但她也觉得它不再属于她。这个地方牵扯了太多人的悲欢离合，所以它把那些哭和笑编织成一张网，撒在嘉陵江面上。那里看不见的波流涌动，其实永不停息。
只是肖清一直都保留着她的黄头发，这是她唯一的不一样了，唯一的。
如果说到现在为止，肖清第二后悔的事，是没能和张铭扬一样，停止长大。像《铁皮鼓》里Oscar的鼓一样，用生命把它敲破最后扔进自己的或是老爸的坟墓里。
肖清那一觉睡醒，汗水粘住了她的头发。她回头看，老板坐在柜台里抽烟。他望着那面墙出神，翘着二郎腿，时不时推一下滑落的眼镜。
“醒了？再睡一觉吧。”
肖清猜错了，那面墙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把她们的骨灰撒进了铸那面墙的水泥里，而这里，马上要被拆迁了。肖清，也是段枫店里的最后一位顾客。
肖清睡着的时候，段枫做了一段时间观光客，旅程名为“令肖清后悔的事”。他看到十七岁的肖清和二十五岁的肖清，炽热的跳动的温度。
那么你呢？段枫，你呢？令你后悔的事，是没能跟于庭南和女儿回她的娘家，北川么？
手里那部诺基亚5300早已开不起机，甚至线条都因为段枫常年握在手中把玩而更为平和。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按动开机键，那里有妻子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短信。她对他的爱称是“枫”，腻死人了。段枫无数次向她抱怨。但她还是在发短信时，留便条时首先上“枫”。“我喜欢你的名字里有‘枫’。枫，秋天的风，秋天的枫。”这是于庭南对他说过的情话，但段枫没听出来的是，这句话提炼一下可以说成“我喜欢你。”妻子不善言语，除此之外的大部分，她只喜欢在书房里写写画画。
段枫掐了烟，抖了抖洒落在身上的烟灰，又走进里屋。肖清不知道的是，里屋被段枫按于庭南原来的书房一比一的复制了下来。甚至角落的白色山茶花，他都向隔壁花店的老板每日去取新鲜的来。于庭南喜欢山茶不张扬的香气。没事的时候，段枫也拿起笔，在书桌面前写写画画。虽然段枫只能抄一些唐诗三百首之类的，但他还是乐此不疲。他愿意感受妻子，用他能用的一切办法。
翻开桌子上的那本《浮生六记》，段枫记得，于庭南以前对他说，她很喜欢里面的一段：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
这段被于庭南用笔标出来，叫段枫读。段枫读不懂，于庭南就笑。是啊，段枫大她十六岁，他怎么能读懂呢。因为嫁给他，于庭南变成了“傍有钱老头”的女人。但那是他们的两个世界，你走出来，我也走出来，我们才变成一个人。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六号，段枫把她和女儿的身体绑在一起，和他绑在一起。摩托车在山里破碎的路上走着，周围时不时还有落石，“林鸟失群，天地异色。”
芸娘最终会离开三白，就像我最终还是离开了你一样。
这是段枫后悔的事。
肖清又一次醒了。她这次看见段枫在喝酒。他说：“天亮了，回去吧。”临走时段枫从货架上拿了一瓶江小白给她：“世界上真的有后悔药。”
肖清站在店门口后头和段枫说再见，段枫向她点点头：“拜拜。”她看到时钟指向下午两点二十八分，那是肖清最后一次见到段枫。
肖清回去辞掉了工作，她不想再那么忙了。那种感觉很难受，是你晕车时想吐却吐不出来的难受。她一直保留着那瓶江小白，这个靠广告文案火起来的酒，背后写着：惧怕将来，留念过去，唯独忘了活在当下。段枫没说完的是，世界上真的有后悔药，不管在哪里，你要往前走。
杂货铺终于被拆了。
高中2年级 - 小说字数：3614 投稿日期：2018-5-27 17:0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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