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来不缺失去,缺的是失去的人。人一旦失去了,就不会觉得他真正失去了什么,当失去填满了他的心,他便觉得人人都是要满足他的,如此一来,他会连自己都失去,只剩下无限扩张着的失去。
失去与存在是不能共存的。
我很小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每当我把这个道理讲给人听,他们说,小华,话讲得有道理不代表事做得有道理啊!我就在想,是我太小了嘛,我仅仅从事理的角度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希望大人们夸我聪明么?当我真正开始做事的时候,我能否像我说的或者大人给我讲的那样不失去呢?或者说我一直坚持着的讲理行为就是一种失去?我真正失去的是什么呢?
世界好怪。
我上小学的时候看杂志,里面有讲到几个女生玩笔仙之类的故事。我脑子里虽然觉得这东西很假,但后来一看到笔便慢慢打心里相信里面好像住着什么东西。当我遇到不会的作业题时,也有请笔仙帮我写作业的念头。妈妈说,你这是不认真,你要是认真学习怎么会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我那天在学校,几个女生说,月华的指甲好长,像个女鬼似的。我有啃指甲的毛病,我拼命地留指甲,爸爸不在意,但妈妈总说我别人讲话我啃指甲没个正形,一直催我剪指甲。
思考了很长时间,我狠下心来打算把指甲剪了。
很晚了,妈妈催我去睡觉。看着电影里头若隐若现的谜底,我又啃起了指甲。妈妈看我这样,强行关了电视,本来我无可奈何打算上床睡觉,可忽然一下子想到剪指甲的事,拿起指甲刀跑到厕所去。妈妈问我干什么,我对着纸篓说我在剪指甲。
“这么晚了剪什么指甲,该睡觉的时候了。”
“妈妈,等我剪完。”
“你不好明天再剪?”
“晚上剪不好么?”
妈妈说,晚上剪指甲不好,这是外婆说的。我问为什么,她说老人说的话你就别问那么多了。
是我存在感太强嘛?什么东西都入不了我妈的眼。不知道外婆被她的妈妈这么说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
外人说,您女儿很文静,妈妈笑着答,这小女孩就会咋呼。可我文静还是咋呼除了我自己谁会知道呢?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文静还是咋呼的呀?
我有时会发呆,有时会想钢笔里面有没有一个朋友,有时就是想玩,想知道我那只螳螂跳到哪里去了。可干这些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这样的行为会被概括成一两个词,无意中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我有意去找别人讲道理时,大家却不以为意了。
我还是得到的太多了嘛?
那时,我对世界一直很好奇,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罢了。最终也没给别人带来什么麻烦,可当我做这些往往被当成童年趣事的事情时,自己是满足了,可大家好像缺了什么。
爸爸带我坐了好久的车,因为要去看老奶奶了。车上满满的都是人,我在上面站了一个多小时,下来走到一片土路。爸爸看到那面有开三轮车的,就请他来拉我们一程。我被抱上三轮车,颠的快被吐出来了,终于到了那个地方。
是一个有大片树荫的地方,有好多树,好几级的石阶,还有缭绕的烟云。那边的喇叭沙沙地放着音乐,有人带着花来。我和爸爸走上石阶,伫立在比我矮一点的石碑前。爸爸低下头去说,我带着小华来看您,您看好几年了。
爸爸摸着我的肩膀往上靠后颈的位置,让我鞠了三躬。然后我们步行回去,树渐渐少了,可音乐声还是很大。最后是一片土路。
我没有太伤心,只是有些无所适从。人面对真正失去的东西无能为力,尽心尽力照看着存在的东西,因为它能代表失去。
外公病了,妈妈去照顾他,在我和她的枕头下各放了一个红袋子,红袋子里装了九枚五角钱。我问为什么,她说这东西辟邪,可以保平安。
在学校,我碰见小锦。小锦问起我的指甲现在怎么短短的了,我说,早剪掉了。她说,看到你的指甲还能想起变成女鬼的你呢!
我说,看到变成女鬼的我你会不会想着有朝一日她会剪掉指甲?
她说,当然不会了。
毕竟女鬼只惦记自己失去了什么。
后来小学毕业了,大家互赠礼物,我把那支当年用来占卜的钢笔送给了她,上面掉了不少漆,只不过我不会想笔仙不高兴的事了。
和妈妈一块去看望外公,他的身体又好起来了。
我看着城中村里通向初中的一条土路,耳边又回响起当年的音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