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已经几个月没下过雨了。
雨是山城的魂。平日的山城,阴阴蒙蒙的,终日烟云不散,走到哪儿都是泛着阵阵灰白。
而小雨时节的山城,就有那么丝韵味来了。
牵牵连连的丝线,似有似无,落了满山的雨幕,青荇苔痕都似生长了起来,浅浅的雾蒙蒙中,像滋养了几点新绿一般。
每逢这时节,都有姑娘撑着纸伞,绣花布鞋踏在青苔上,印出浅浅的水洼。
……可这话都是老辈们说的。茶余饭后,树荫凉下,或戏子唱班谢了幕,才会偶尔感叹两句。
阿承瞧了半辈子,却从来没在山城里,见过那雨中的姑娘。
倒是二月那个小丫头,每次才开始滴星星点点的雨点,就乐不可支地光着脚丫跑进东城桥上的雨幕里。
阿承也不知道她在乐什么,好像一辈子没见过雨一样。
“你光着脚踩在砖石地上,脚不疼吗?”
“不疼呀。”二月每次都眨着眼睛回头瞧他,眼睛笑眯成了弯月牙。
“青苔呀,踩着是软的哩。”
阿承看着她白里透红的小脚丫,在湿漉漉的青苔上踩来踩去,忍不住喏了喏嘴。
“也不怕把脚冻坏咯。”
其实说起来,二月喜欢在东城桥头淋雨,好像就是小时候听了戏台院前树下乘凉的老大爷们,聊起那个雨中姑娘的故事之后才开始的。
阿承也不知道,二月是不是想当那个故事里的姑娘。
……可是,老辈说的姑娘,可是穿着绣花鞋的,不是光着脚的呀。
——这话,阿承却是不敢在她面前说的。要被甩辫子打脸蛋呢。
但是从山城不再封山的这几个月来,却是再没下过一滴雨。老天都似乎瞅着这深山里水灵的灵气,起了贪念,便把雨给收了回去。
没了雨,二月便像霜打的茄子,终日皱着小鼻子,坐在阿妈的茶店里,摆弄那两根麻花小辫。
“二月,去桥头采桑葚吧,长得可喜人了!”
“不去嘛。”二月的眼睛像淋了雨的油灯,嘴巴一撇,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雨都莫得,长得什么桑葚嘛。准是骗我。”
阿承只得挠挠头,不敢惹这只心情不好的小老虎。
其实阿承也知道,过了两天就是小雨时节。为了这天,二月都和阿妈学了半年多的编纸伞。
起初又丑又不耐用,被阿承嘲笑了好久。二月在揍了阿承一顿后,又回去接着编。
只不过这次,没再拿出来给阿承看过。
二月准是等着小雨时节,踩着青苔,撑着纸伞,在那东城桥上美滋滋走一遭呢。
……只是这天干了这么久了,半点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阿承倒是想让二月开心一点,不过他又不是老天爷,也不是龙王,不能让哪下雨哪就下雨。
大晚上的,在床上想这事翻来覆去睡不着,阿承便一骨碌爬起来,拖着拖鞋就往东城桥头走。
入了夜,山城熄了灯火,就是安眠的时候。不过零星二三家打着烛光,绣着需要缝补的衣裳。
阿承借着一道道聊胜于无的烛光,摸着黑往桥头走去。
东城桥前有棵老槐。过不得一段日子又到了开花的时候。
树下竹椅上,躺着个盖着蒲扇的老辈,是城南大陈家的爷爷。在这山城也算是住了一辈子了。
大陈爷爷也没睡,只是脑袋顶上盖个蒲扇,轻轻地摇着竹椅。
“大陈爷爷,还不睡呢?”
老辈掀开蒲扇,见了阿承便开口笑道:
“呵呵,毕竟人老了,入了夜,脑子里全是念想,轻易睡不着的。”
扭过头又问:“你小子又不睡偷跑出来,不怕你阿娘揍你屁股啊。”
阿承本能的想捂着屁股往后退两步,转了个念头,又拨浪鼓似的摇起了脑袋。
“不怕啊,不怕也好。”老辈又眯着眼摇起了竹椅,悠然地望着桥外。
“那就好好跟我一块看看这山城吧。”
“大陈爷爷老了,怕是没几年能看的咯。”
阿承也不吭声,也不怕凉,一屁股坐在砖石地上,支着脑袋看起城头来。
“大陈爷爷,您听过雨中姑娘的故事吗?”
“听过啊。”
“可人们都说有,我怎么一次都没见过呀。”
听得此处,大陈爷爷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蒲扇摆动几下撩起了胡须。
“你小子,才活了七个年头,就想着要姑娘了?”
阿承一时间有些傻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啥。
“其实啊,哪有这姑娘。”老辈笑尽了兴,又眯起了眼睛,一副半睡不睡的样子。
“这姑娘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这姑娘啊,说的就是你的心上人呀。”
一句话,阿承就红了脸。
……心上人的意思,阿承还是知道的。阿娘说过,就是将来要娶的媳妇。
见阿承一下子羞的说不出话,老辈也不急着催,而是躺在竹椅上,似乎真的睡了过去。
阿承就坐在桥头,支着脑袋想着,两条小腿在空中来回晃荡着。
他想起了小时候听老辈们说起时,自己脑子里想象的场景。
他想起了阿爹走时,阿娘去桥头送他的场景。
他想起了纸伞。想起了绣花鞋。
最后,又想起了窝在店里,皱着小鼻子不说话的二月。
“哦!懂了!”
阿承恍然地一拍脑袋,匆匆告别了大陈爷爷,拖着鞋踢踏踢踏地往家跑去。
——
——
山城的小雨如期而至。
小雨时节至。小雨也跟着一起赴约。
小雨当天,二月从大早上就蹲在店门口,眼巴巴地瞪着天空出神。刚刚落几滴星的时候,给丫头开心坏了,差点被从凳子上蹦起来。
“下雨咯!下雨咯!”她欢呼着,又跑回屋去。
她去拿她编了半年的纸伞。
纸伞是白的,就像这山城终年不散的雾色,光是选这布油纸,二月便缠了阿妈好久。
编出来后也煞是好看,好似撑起了一袭青雾。
拿了纸伞,二月又舍不得撑,最后在怀里就往阿承家跑去。
“阿承!去桥头咯!”
结果到了阿承家,阿承的娘说他大清早便跑去了东城桥,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去桥头干什么呀?二月疑惑地想。
一路又冒着雨光着脚丫跑去了桥头,却瞧见了阿承正蹲在槐树下,包着一片油纸。
“阿承,你怎么自个跑这里来了呀。”
阿承扭了头,看见二月只是笑,不说话。
见阿承手里藏了东西,二月也不问,伸手就去抢。
“看你又偷偷藏了什么宝贝!”
一把掀开包在外面的油纸。
——里面是一双绣花鞋。
“我娘年轻时候穿的,小了穿不上,又不舍得扔。”
阿承嘿嘿笑着:“你不是想当山城的雨中姑娘嘛,可别光着脚啦,人家姑娘可是要穿绣花鞋的!”
二月望着那双绣着鸳鸯的绣花鞋,眼里湿漉漉的。
好似山城这场雨,下到她心坎里去了一样。
“穿上试试嘛。”
二月拿过鞋套在脚上,偏大,但是合脚。
她轻轻跑到了东城桥上,一把撑起了那一纸青雾,原地转了两圈。
绣花布鞋踏在青苔上。
印出浅浅的水洼。
——
——
“喂!阿承!你见到了那个雨中姑娘了嘛?”
“见!到!了!”
阿承喊得很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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