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您好，我是开书店的荀彧。下个月的房租我不交了，我准备退租。”
“好的。”
荀彧挂上电话，抬眸，环顾四方。
素雅的印花窗帘静静地垂在窗台上，简约而不失美感的吊灯洋溢着温暖的光芒，小红木桌上的香炉中荡出缕缕细烟，一排排红木书橱里放置着跨越世纪的书籍，红木在灯光下亮着，映出红宝石般的光泽。
他走过窄小的过道，目光中的一本本书星星点点地撩拨着他的记忆。陈旧的檀香若隐若现。荀彧留恋地感受着这一切，仿佛是小孩子兴趣盎然地玩着过气玩具。
正这样缓缓地走着，荀彧忽地停下了脚步。在走廊的尽头，蒙尘的角落，一张木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什么东西。物件被蒙尘的花布盖着。荀彧掀开碎花布，一个色调古老的藏蓝色皮箱展现在眼前——一台廉价的老式留声机。只是年代久远，如今皮箱已有些发黄变形。一张包装完整的老唱片赫然立在唱片机后面。
荀彧拿起唱片，小心翼翼地将片子从封套里拿出，一张雪白的唱片展现在眼前。
忽然，一个模糊的身影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文若，你听……”
一瞬间，年少时的往事如梦影般在荀彧的记忆长河中交叠闪烁着。
第一次见到曹操，究竟是在多少年前呢？
他看着那张白胶唱片，默默地想着。
荀彧只记得那时自己不过才二十多岁，是刚闯出大学没几年，正值从艳阳下与汗水中畅饮汽水的时候。路边摊上的各色小吃让人心满意足，书店里的正版光碟终于不令他苦恼，未来也充满了令人欣喜的期盼。
就在这么一个流光溢彩的年纪里，他遇见了曹操。
曹操，曹操。这个名字是如此熟悉，说出这个名字时，仿佛是站在大河之岸对视另一岸的人，明明是近得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轮廓，伸出手，却又真切地无法触碰。
年少时的情感虽不再浓烈，却仍留余香。
荀彧莞尔一笑，眼角如被落叶划破的水面，显现出浅浅的皱纹。他打开皮箱，将唱片放在转台上；荀彧熟练地放好唱臂，连上电源，欢快活泼而充满时代感的歌曲从老音响中流淌而出，将那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娓娓道来……
二零零九年，北小巷。
清晨的小巷艳阳高照，街上人流已是熙熙攘攘，而小巷仍保持着令人心安的宁静。
刚洗漱完毕的荀彧揉揉眼，抬起了卷帘门。阳光流进书店，为荀彧白皙的面庞蒙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色薄纱。
夏日的微风轻轻地拂过荀彧的面庞，扬起他的碎发，空气中的茉莉香与屋内淡淡的檀香缠绵在一起，矮墙上的九重葛正绽得艳丽。荀彧倚在门口，惬意地享受着夏的恩赐。
“从前如不羁的风不爱生根 我说我 最害怕誓盟……”
忽然，一段粗犷的歌声划破了这片宁静。只见一辆二八自行车缓缓向前驶来。
荀彧望着自行车上的男人，唇角上扬。
“嗨，文若！”男人动作灵巧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拿起早饭，向荀彧热情地打着招呼。
“孟德。”荀彧微微一笑，向曹操招招手。
曹操和荀彧是小巷商铺里的一对邻居。大学毕业后的荀彧选择独自一人在异乡小巷里开一家小书店。好在这附近学校众多，生意还算不错。曹操是近日新来的商户，他在荀彧的书店旁边经营着一家音像店。曹操是个热情慷慨的汉子，荀彧是个温文尔雅的青年，时日久了，两人也就成了朋友。
曹操走向荀彧，他看看荀彧湿漉漉的发尾，笑道：“刚起床吗？我买了葱油饼和甜豆浆，来我店里吃早饭吧。”说罢，曹操神秘地凑近了荀彧，压低声音道：“我收到一张好片子，一会儿咱俩听听。”
进店后，曹操拉来两个小板凳，招呼着荀彧坐下。曹操拿起专辑，一手伸进封套中，将唱片小心托出，一张奶白色的唱片展现在二人面前。
“白色唱片？真漂亮啊。”荀彧拿起封套，封套上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无名指上的戒指熠熠生辉；右侧写着四个白字“为你钟情”。
曹操迫不及待地把唱片放到唱盘上，他放上唱针，悠扬的音乐从音响中流淌而出。
“真好听。”荀彧赞叹道，他拿起歌词本，问道：“这一首就是《为你钟情》吗？”
“对，就是这首。是吧，这歌多好！要是有机会，我就再收一张！”
听着听着，荀彧忍不住看向曹操，那个个子不高，却眉目俊朗的人；那个站在一边，正跟着音乐轻声哼唱的人。
却又垂下眼眸。仿佛是无声地倾诉着不着痕迹的爱慕。
荀彧起身，他拿起葱油饼，走到曹操身旁。
“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二，
“您好，快递。请签字。”
“好的……谢谢。”
荀彧拆开包装，一摞摞崭新的书籍出现在眼前。他拿起订单，仔细核对。
货都全了。荀彧默默地想着。这些是名家散文，要放在第三排书架；那些是小说名著，要放在第一排……单据应该存放在一起，快递包要留着卖废品……
正当荀彧收拾着快递包，一声声故意放轻却十分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孟德。”荀彧起身，看向身后蹑手蹑脚前来的曹操。他忍不住一笑，“你是小孩吗？”
曹操嘿嘿一笑，询问道：“文若，你有没有丝带啊？”
“没有了，昨天给客人捆书，刚用完。……孟德，你要丝带做什么？”
曹操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想装饰一下我的车。”
系着丝带的车？一个奔三的壮汉的，系着色彩鲜艳的蝴蝶结的自行车？
想到这里，一向稳重的荀彧也忍不住露出了不太对劲的笑容。
“唉……你在想什么啊。我只是想把我的车按照ＭＶ里的样子装饰一下。”
“是那个吗？”说罢，荀彧指了指曹操店门口的一体影碟机。伴着深情而忧伤的歌曲，屏幕里是一辆富有时代感的汽车，车尾则拴着几条尾部系着易拉罐的藕粉色丝带。婚礼上的男主正拖着女主角的手，在无限的欢乐中奔向那辆汽车。
“真幸福啊。”荀彧感叹道。他看向曹操，“孟德，你有空吗？”
“当然有！只要文若你找我，我就随时有空！”
“咱俩现在去一趟花店？“
“去花店干什么？”曹操先是疑惑地皱了皱眉，最后恍然大悟：“咱们是去买丝带吧！走吧走吧！”说完，曹操便兴高采烈地拉扯着荀彧离开了。
虽然平日里音像店和书店里来的顾客大多是年轻人，但那基本都是居住在小巷外的学生和老师，小巷里的住户还是以老年人为主。老人们喜欢在闲暇时养花，如色彩艳丽的九重葛，香气清芬的茉莉花……家家户户几乎都会养几盆花。
正因老人们喜欢盆栽花卉，所以当荀彧说要去花店时，曹操便一口咬定这种卖鲜花的花店一定不在巷子里，说不定是在学校附近，而且店主很有可能是个温婉如水的女子。本来觉得能和荀彧多走一会儿是一件很不错的事，但一想到要去见这样一位女性，曹操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不爽，但还是硬生生忍了下去。
但事实证明曹操多虑了，花店其实就在巷子深处。不仅如此，花店里也根本没有什么年轻温柔女店主，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而且——
“袁绍？”
“曹操！”
荀彧刚想开口跟袁绍打招呼，话却被两人这突如其来的惊叫声截断了。
两人呆呆地站着，表情复杂，如同见到了什么虽然不可怕但是有点恶心的东西。
“真是冤家路窄……”曹操忍不住捂脸摇头。
“可不是吗，唉……”袁绍无奈地长叹一声。
荀彧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像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人。
在这微妙的气氛中，袁绍忍不住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哎，是小荀带着你来的啊。小荀，你这是来帮曹操买花吗？”
“嗯？嗯……不是，我们是来买丝带的，袁老师。”荀彧虽然内心对刚才的状况感到疑惑，但还是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仍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要一卷缎带和一卷鱼尾纱……孟德，要什么颜色？”
“淡粉吧。”
袁绍点点头，将丝带放进袋子，又转身拿过几枝鲜花装进去，“这是我昨天卖剩下几支的花，小荀你留着装饰店面吧。”
荀彧刚想道谢，却被身边的曹操抢了话：
“袁本初，这几枝够谁用啊。"
“能给你就已经很不错了，曹孟德。”
虽然两人此刻只是在如同小孩子一样在打嘴仗，但荀彧就像是看见了曹袁二人开始了一场恶战，要打个你死我活。荀彧赶紧交上钱，不顾曹操的反对，连忙拽着曹操往外走，“袁老师，我们先走了。”
“嗯，慢点，小心台……”
“咣！”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男人狼狈地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回到音像店，曹荀二人做的第一件事并非继续收集材料，而是涂药。
两人先随便洗了把脸，最后擦擦不知何年何月买的紫药水，这就算是涂完药了。曹操拿起瓶子一看，随即笑道：“这药水明天就过期了。”说罢，便将药瓶向垃圾桶投去，结果被眼疾手快的荀彧一手抓住。
曹操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文若，我想讲讲我和袁绍的事儿，你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
荀彧望向曹操，笑道。
“我俩其实从小就认识，那时候不懂事，经常聚在一起做些坏事，等人家找上门来了，我们就互相推卸责任。成年之后，我们在一家饭店打工。自那时候开始，我俩就寻思着一起开一家店。但是没想好要卖点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和他一起去上班。我们在路上看到一张大广告，那是一个歌星的专辑宣传。饭店旁边有一家音像店，店里满满的都是人，那时，我们终于知道我们该卖些什么了。我和袁绍东拼西凑凑够了钱，开了一家音像店。那时候是……一九九八年。”
荀彧点点头，却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安静地听着，像静止的风铃，如同无声的黄莺。
“那时候还没有网络下载音乐，所以生意还是很红火的。我负责进货，袁绍管账。进来货后我也会拆几张去听，听着听着，我就爱上音乐了。
我开始收藏音像制品，开始卖打口带，帮人搜罗原版专辑，于是，店里的生意就更好了，那会儿我们根本不愁钱花。不过，这个店最后还是干不下去了……
……但我不想关门，我俩为此还吵了一架。最后，我们平分了钱，各奔东西。自那时起，我们就再也没有过联络了，直到今天。”
说罢，曹操畅快地大笑，“哎，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拍拍荀彧的肩，“谢谢你啊，文若，肯听我唠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荀彧心不在焉地对曹操笑笑，一言不发。
虽是听着曹袁二人的少年往事，荀彧却仿佛预见了自己的未来。
历史像是会再一次演绎。
他，他的书店，他的所爱，他的未来，又会何去何从呢？
三，
当荀彧与曹操装饰好自行车时，已经是黄昏了。
曹操满意地看着面前的这个自行车：车把手上用轻盈的鱼尾纱系着几朵娇艳欲滴的鲜花，车后座也如同MV中的汽车一样，用几条粉色的长丝带系住四五个易拉罐，再把易拉罐束在一起。远看上去倒像一束花。
“完美！”曹操欢呼着，他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荀彧，“喝点水吧，你放心，不是汽水。”
荀彧立即把矿泉水推回给曹操，“你喝吧，我喝不下去了。”
曹操看向车尾的几个易拉罐，方才荀彧连续不断地喝了六瓶汽水的场面浮现在曹操脑海中。曹操忍不住嘿嘿一笑，然而很快就被荀彧往背上拍了一巴掌：“不许笑！”
曹操骑上自行车，向荀彧招招手，“文若，咱俩出去兜兜风？”
“好啊。”荀彧很愉快地答应了。他倚着大门，看向天上翻飞的雁群，“咱们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就这么向前走，走到哪儿算哪儿，怎么样？”
“好。”
荀彧坐上车后座，看看曹操，笑道：“孟德，你真的载得了我吗？我坐在后面个头都比你高。”
“当然能，我骑了多少年的自行车了！”
“可是我的脚都着地了。”
“后面有脚踏，”曹操回过头，指了指后轮中间的金属板。
荀彧点头。虽然仍旧有些不放心，但还是乖乖地踏上了踏板。
“坐好了吗？我走了。”
曹操踢起脚撑，向巷口外骑去。
此时已是放学的时间，静谧的巷子里终于传来稚嫩的笑声与欢快的脚步声。北小巷里的老槐树花开满树，小巧洁白的槐花雪一般轻轻落下。小巷里浮动着晚夏温暖而柔软的气息，荀彧也沉浸其中。风儿吹起他的黑发，夕阳的余晖轻吻着荀彧洁白的脸庞。易拉罐碰撞出清脆如泉水叮咚的的声音，周遭的景物好似在摇曳着，动人的笑脸抑或是失意的哭泣也都变得虚幻，所有的心事仿佛是泡影，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两人先是从静谧巷子走向了闹市，商城中的各色小店铺挂着各色的招牌，大头贴机上粉红色的贴纸已经发黄，彩灯闪烁的抓娃娃机随处可见。曹操试着抓了几次，却次次落空。奶茶店的招牌在阴暗的角落里着默默地亮着，荀彧拿来菜单，和曹操一同挑选。
等他们走出商店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边商店的招牌与路边的装饰灯已纷纷亮起，闪出一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世界。
荀彧仍保持着微笑，和往日不同，此刻的微笑不仅限于嘴角，眼角与眉梢仿佛都盈着淡淡的笑意。或许在旁人看来，这像是在遮掩浓烈的情感；但在曹操看来，这已经是最直接的裸露。
在曹操的印象中，荀彧似乎是一直在笑的，无论是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那张清秀的脸上总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浅浅笑意。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哪一个笑是真心的，哪一个笑只是出于礼貌而已，或许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事物能让他发自内心去笑。在看到荀彧刚才的笑容之前，曹操一直这样认为。
“文若，我们再往哪儿走呢？”
“不知道，”荀彧摇摇头，“不是说走到哪里算哪里吗，孟德？”
曹操也笑了，他和荀彧骑上自行车，继续前行。
离开繁华的步行街，路经郊外的火车站，最后，两人一路骑到天桥。
“天已经黑了啊，”荀彧感叹着，有些遗憾地看向天空，“时间过得真快。”
走上天桥，两人却默默无言。四周一片寂静，放眼望去，只有路灯下的路是灰白色的，周围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就这么不停地向前走着，不清楚前路究竟通往何处，仿佛是要义无反顾地走进黑暗。
突然，一道亮眼的白光刺入黑暗之中——
那是一个正挂在警示牌上的手电筒。
“孟德，咱们走吧，前面的路不通了。”
曹操应了一声，与荀彧原路返回。
走下天桥，除了原本放在天桥边的自行车失踪了以外，一切如常。
荀彧四处找寻，却也不见踪影。
“别找了，文若。肯定是让人偷走了。”曹操拍拍荀彧，苦笑道，“末班车已经走了，出租车根本不会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咱们今天晚上走不了了。”
“……那，咱们今晚睡在天桥上？”
“嗯，只能这样了。”
曹操荀彧找了个比较暗的地方，倚着护栏便睡下了。
睡前，荀彧想到这一天的发生的事情，不禁一笑。
“文若，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咱们两个今天真够狼狈的。明明都是大人了，结果到最后还是弄得一团糟。”
曹操也忍不住笑了，“可不是吗，咱们两个都白长这么大了。要不这样，明天你把你的店转出去，我把我的店关了门，咱们一起去幼儿园上课去吧。”
荀彧笑得更高兴了。
“那学费谁来付呢？”
“好像没人能给我们付。”
“是啊，”荀彧笑道，“所以咱俩还是好好工作吧。”
或许是因为玩得有些累，荀彧很快就睡着了。荀彧温热的呼吸在曹操的脸颊打转。
一阵微风吹来，曹操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看了看身边只穿着一件短袖衫的荀彧，立即将自己身上的夹克衫脱了下来，盖在荀彧身上。
他拿出手机，翻上盖去，小小的手机屏幕在黑夜中发出刺眼的光。
二零零九年九月十一号。
距离房租到期还有五十天。
看看身边的荀彧，荀彧依旧熟睡着。
他伸出手，想要揽住荀彧单薄的肩膀，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一阵困意席卷而来，曹操再次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