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行

酒中仙
《大逃猜S3+刺客行 BY酒中仙》
  刺客行
  
  
  《序》
  山岭间,风岚蒙蒙,茅屋前,细雨微微。
  这八百里嵩山,断崖悬壁,延绵不绝;乱石松柏,陆离光怪;栈桥山道,曲折蜿蜒;宝塔殿宇,岌嶪巍峨。而在这连峰高丘,云岩映郁之境,本应少有人烟,却破天荒的赶在这五月季节里,自山峦云海处一前一后冒出了两个人来。
  走在后面的那个,身着长衫,外又披上一口破钟来,像是那弥勒一般,拖着肚子一步一赶地追着,而在他身前的,则是个披散着头发,摇着酒壶的醉鬼。那醉鬼一袭素衣,一蹦三跳,嘴里还念念叨叨着什么,时而驻足探身盯着路边的花草,时而又扑向雾中的蝴蝶,那衣袖随着手臂的挥动而舞动,就仿佛他自己也化身蝴蝶似的,也要翩跹起舞。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那醉鬼忽地吟了一句,猛地转过身来,却又一个踉跄不稳,差些侧身摔去,身后那位见状急忙踮了几步上去要扶,但因为体型的缘故,到底走得还是太慢了些,还没等他追上,那醉鬼自己就恢复了平衡,摇摇晃晃地站住了脚。
  “嗨呀……嗨呀呀……这路上……这路上啊,我看你这路上啊就莫要再喝了!”
  那“弥勒”实在追赶不上,便招了招手让那醉鬼停下来等他,可这醉鬼却不听他多言,又自顾自地举起酒葫芦,闷了一大口咽下肚去。
  “若是叫我停下等你,我到是可以,可是若叫我不喝酒,那是要了我的命啊!”说罢,那醉鬼又一挥手,抄起葫芦又灌了一口,“我只叹这茫茫嵩山,如若仙境,南瞻鹿台,极目汝海,正同我八年前梦中所见,故每次来往,总有万千感慨!”
  “感慨归感慨,可这雨天路滑,你还是小心看路的好,留着美酒,等到了那逸人的府邸再一同品尝也不迟。”
  “不听不听,就是天子呼我,我也不听!”
  那醉鬼说罢,嘿嘿一笑,又摇起葫芦来,转回身,疯疯癫癫地接着朝前路跑去。
  于是,这山路斗转星移细数不清,这醉鬼便每到回旋处,就要吟一句这山的诗来。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于是,这山涧细流涓涓水落石出,这醉鬼便每逢水曲时,就要吟一句这水的诗来。
  “山将落日去,水与晴空宜,哎!”
  一山一水间,仿佛这醉鬼是才高八斗的陈王转世一般屡出佳句,又或是记忆非凡超群之辈,能把这天底下的诗背了个尽,待到用时,手到擒来。而他身后那弥勒,倒也见怪不怪,既不鼓掌,也不称赞,只是低着头忙着赶路。
  这二人是清晨出现在山林里的,待到他们在一所茅屋前停下脚步,时令已然过了正午,那醉鬼还没等身后的人跟上,便先上前去叩了门,而几乎是同时,那叩门声还未散去,这门就吱吱呀呀的开了,门内正站着一个黄髯长须道人模样的仙人,一见这醉鬼,便也全然不顾那本应有的骨道风仙,竟直接快走了一步,拉起那醉鬼的手就拥了上去。
  “嗨呀,我自收到你的书信以来就每天守在我这陋室门前等你上门啊!”
  “元君!别来无恙!”
  那醉鬼伸出提溜着酒葫芦的右手拍了拍那仙人的背,这仙人也如此,又正见从不远处走来个“胖和尚”,便退了一步,给二人让出一个身位来。
  “相门子,好久不见啊。”
  仙人说着,作了个揖。
  “元逸人,我可又来和你吹嘘打岔了!”
  那“弥勒”也还了礼。
  这醉鬼站在一旁,看着俯首的二人,不耐烦的闹了起来,拉着这两人就要往里走。
  “元君啊,别在这弄什么礼数了,快拿些酒来吧!”
  “好好好,二位后院亭台就坐!”
  那仙人叫二人先去了亭台,自己则去提了两坛酒来,待人都就坐后,这三人十分默契得二话不说便先饮下了几盏来,随后才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
  “你我三人可是好久没这么聚过了。”那仙人先放下杯盏,说起话来,“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如今又到了这春意正浓时节,难得,难得啊。”
  “此时正值四五月交接,是开花的时节。”那弥勒也接上话来,“尤其是牡丹。”
  那醉鬼则没理会,自顾自地又连饮了好几盏,瞪大了眼睛,长舒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咳了几声才要准备张口。
  “牡丹一朵拜将官,牡丹一朵值千金……”醉鬼说着,弯着腰,身子晃晃悠悠得前倾在桌子上,两只胳膊垂下,手却扒拉着桌角,一脸严肃但又用着带有几分戏谑的口吻接着说道,“牡丹一朵折我愿,牡丹一朵负我心……”
  “我本也想仗剑天涯,要成为这名扬天下的侠客。我一身侠肝义胆来到长安,结果却沦为给他人写诗助兴的工具……”
  那醉鬼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这牡丹有什么好看的……”
  醉鬼最终愤愤抛下一句话来,就又迷迷糊糊得举盏畅饮,另外两人见状,一时间也没想出接什么话来,直到那醉鬼又喝了好几口,停下来休息了一会,那“弥勒”才又发话。
  “圣上年年都要赏花选花,说是要亲自封赏这‘花中之魁’,赢家可以得到数不尽的赏赐,于是引得举国上下无人不折花献礼,送去长安竞选‘花魁’。但有的人是‘折花’,有的人却是‘抢花’,我听说,每年就因争抢牡丹,大小郡县各地都要闹起数百条命案来。”这弥勒说着,瞄了一眼那醉鬼,“可我听说,这每年的花魁,到头来还是都叫‘杨家人’给夺了去。”
  “杨家人……”那醉鬼忽地又两眼放了光,“那是因为这杨家人有比那‘牡丹’更好看的东西。”
  醉鬼说着,眯着眼睛站起身来,谄笑着学着‘仙女’样子摆手弄姿地转了一圈。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我可是……我可是见过那杨家的女子,再美的花卉也比不上她的姿色……” 那醉鬼正说着,突然,脸色大变,瞪大了眼睛,皱起眉毛,大喝了一声。
  “屁话!”
  那醉鬼怒目圆睁,两只眸子来回扫视着酒桌。
  “这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那杨国忠家大业大,如今又封为右国相,这‘花魁’和赏赐除了他杨家人拿去,谁人还有胆子跟他争斗?”醉鬼说着,忽地坐了下来,“朝野之外,无数人因一朵牡丹家破人亡,可这朝野之上,花魁无非是那人股掌间的玩物罢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那醉鬼狰狞着又痛苦着表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暮成雪啊……”
  醉鬼举起酒杯,一路高歌,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歌词也一会惆怅,一会又开朗豪放,突然,他又猛地大喝一声,朝着另外两人摆了摆手。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那弥勒与仙人也举起杯盏向醉鬼敬去,醉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但憨笑间又透着一丝无奈。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醉鬼吟到此处,忽地怔了一下,眼神飘忽,身子也摇晃得越发厉害,他的手也开始颤抖,在外人看来仿佛像是真的醉了一般。但醉鬼自己却清楚的很,他嘴上说着‘但愿长醉不愿醒’,心里却还是想着这世道。他已在外漂泊八年,却仍胸怀家国,忧国忧民。可这份忧愁,最终还是被他自己刻意压抑了下来,掺杂上了许多私人的,虚伪的情由在里,以此来麻痹自己的灵魂。
  “五花马,千金裘……”
  醉鬼总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早已看清了这世道,可他仍然充满着疑惑:这世界的本质似乎就是虚幻而遥不可及的,就像他追求的那些个梦一般,无论是成为侠客、拜官施展宏图,还是要用酒坛装下中秋的月亮,都是近乎虚假而捉摸不透的。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醉鬼说罢,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又疯疯癫癫的傻笑起来,仿佛是真的饮尽了他的愁怨一般。
  这只是发生在公元八世纪中叶的一个小小的插曲。在所谓的“天宝十一年”的某天,被称为“酒中仙”的诗人、“相门子弟”的隐士、求仙问道的仙长齐聚一处,饮酒高歌,这样的故事在过去也时常发生,但这一次却显得极为不同。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历史的车轮点点向前迈进,此时,西方正经历着东罗马帝国的衰落与阿拉伯帝国的崛起,而在古老的东方,一个强大的文明正处于它所滋养起的自汉以来最强大的帝国盛世——唐朝。
  然而,繁华不过如云烟过往,这个盛世,并非永固。
  
  《一》
  天宝十一载,天下花卉五月尽聚长安,西都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花都”。
  百花朝京,只为一事。
  争“花魁”。
  这是一年一度的盛况,只有此时,那皇城的大门才会敞开,天下无论贫富贵贱,都可以到宫里来凑热闹,献花领赏,或见证花魁的诞生。
  献花的人们将推车改成花车,搭上架子,铺满各色的牡丹,而那些富贵人家的花车更是由马车改来的,雕花的车身,还要漆上喜庆的唐红色,不但车上的牡丹要更多更艳,就连拉车的马匹也要身披绸缎,头戴锦绣,昂首阔步宛如游京状元,神气十足。
  可说是贫富贵贱皆入宫,却也只是局限于这长安城内而已。天子脚下好乘凉,但那京畿之外的人就沾不上这光了,可即便如此,若想真想献佛,也好“借花”。
  田家五月不作农,呼亲唤友折洛红。
  得来雨金非富贵,乃是杀身祸当头。
  “避让!避让!节度使入朝!”
  快马连声,轻骑直入,一名使者正挥着马鞭驱赶着这市井街道上的花车和行人给随后的车队腾出道路。那长安的百姓到是见怪不怪,自觉地退让到路的两旁,但那些个花车可就没有这般的好运气了,那名轻骑使者策马而过后,来不及撤走的花车便随即被那从车队里窜出的兵甲们直接推回了队里去,而两侧人群,无一人敢言。
  “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御史大夫安禄山将军大人驾到!”
  一声高宣之后,那本一条长方阵的车队前端,十几名骑兵忽地微微散至侧翼,而骑兵团围之中,又有五人排成折线,策马走上前排去。那五人浑身金甲,面目狰狞,手里有的持马槊,有的提长斧,好是可怕,而那五人里,就数走在正当间的最为显眼:丹凤眼,卧蚕眉,头系红巾毛翎,巾是蜀道绫罗绸,翎是白冠长尾雉,白面黄髯,大腹便便,一身战甲闪闪发亮,兽鬼腰带肃静威严,脚踏云靴金纹青底,跨下宝马怒目嘶鸣,提一把长戟,好是威风。
  “……这人就是安将军吧……”
  “……安将军好生威武啊……”
  两侧的百姓几乎一眼就能认出那中间的怪相是安禄山来,其中有的人倒是也见过几次,但也有些人是头次见得如此恶煞般的人物,不免地小声议论。
  “……好在有安将军镇守边关,咱们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啊……”
  “……话不能这么说……不是有传言道,那是在边关屯兵,要反……”
  “……小声点……别给听见……”
  那安禄山并不理会这些市井小人的议论,兴许也是根本就没能听见,那人只是趾高气昂的走到了车队的最前面,领着这一队花车向皇宫而去。说到安禄山的花车,与普通百姓的相比可谓天壤之别。那胡人安禄山,不但送来花车,车队里还有请来的西域法师表演杂耍魔术,吐火的、弄蛇的,还有仙人将纸折成飞鸟状,一吹气便真化出鸟来飞走了。
  安禄山的花车队伍的确博人眼球,只不过,这些个花车里的牡丹,都不是他自己折来的,而是进京路上顺道“借来”的。
  “借来”花车进京,就是为了夺“花魁”。
  夺魁不为别的,就是为打压那杨国忠的嚣张气焰。
  “这花魁年年都叫杨家人拿去,我偏不信邪,今日非要献花,倒要看看那人能使些什么本事来。”
  安禄山撇了撇嘴,哼笑了一声,而与此同时,另一队花车也正浩浩荡荡的前往皇宫,那便是右相杨国忠的车队。
  要说这杨国忠的花车能年年夺魁,除了本身权大势大外,他的花车的确是做的最好看的。与一般的花车不同,他家的花车搭起的架子绝不是简单的横栏井字,而是作成鸟兽鱼虫的样子,满满一车牡丹正装点成狮子、大象这般的珍奇异兽,既动人美丽,又栩栩如生。
  本说是要做出宝兽的样子也并非难事,但如若真如此模仿,那杨家就要动用他的权势来欺压了,如今杨家一手遮天,就连朝野官员都人人自危,更别说市野百姓。
  当然,除了这安禄山。
  杨国忠并不知道安禄山会来,此时的他正自以为稳操胜券,陪着圣上在兴庆宫观赏花车。
  兴庆宫内,歌舞升平。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
  宫殿乐师,吹弹颂唱;歌姬舞女,风起霓裳;文臣武将,谄笑献媚;各国使节,首俯心降。
  可叹这乐师选了一首好曲子,恰是十一年前,天子专门请那酒中仙人李白来作的雅乐。这是天子最喜的宫乐,奏得那圣上好不欢喜。而在这歌舞之间,右相杨国忠连番向天子敬酒,花言巧语,引得那天子连连点头称赞。
  “圣上,您看这花车,如虎如豹,似狮似象,好不生动!”
  “生动,生动!赏!”
  “圣上,您再看这花车,一鸳一鸯,相濡以沫,好不恩爱!”
  “恩爱,恩爱!赏!”
  杨国忠将他那车队的花车点了个遍,天子也跟着把那些个花车赏了个遍,但绕了一圈下来,天子还是没提这“花魁”的事来,这叫杨国忠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圣上,圣上,您看,这花车看完,您还没选出‘花魁’来呢。”
  那杨国忠谄笑着,却不料天子大手一挥,醉着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不,还没看完呢!”
  天子刚说罢,忽然有一人从殿外小跑上殿来,俯首跪拜,喊了一长声“报”来。
  “启奏陛下,三镇节度使,御史大夫安禄山将军求见!”
  “宣他上来!”
  霎时,杨国忠脸色大变,毫无表情,安安稳稳的正坐在座位上,从面前的果盆里拿起一串葡萄来,眯着眼正瞧向殿门的方向,而殿门外,那白面黄髯,换了一身官服的安禄山正挺着那大肚子一步步踱上殿来,站在中庭。
  “安将军!安将军!快来吧,朕已经等你好久了!”天子朝着安禄山摆了摆手,随后又眨了眨眼睛仔细瞧了瞧,“安将军知朕喜牡丹,特意在官服别上一支来!好!”
  见圣上大喜,在一旁的杨国忠倒还是面不改色,他摘下一颗葡萄不紧不慢地塞进嘴里,唇上的八字胡一撇一捺得来回摆着,随后再慢悠悠把皮吐了出来,接着才朝着安禄山发难。
  “安禄山,你好大的胆子。”杨国忠抬眼撇了安禄山一眼,“面了圣上,怎么还不跪下?”
  那安禄山听罢,瞪了杨国忠一眼,又望向圣上,天子似乎也有些醉酒,懵懵懂懂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安禄山,满脸的疑惑。
  “回陛下。”安禄山说着,忽地将腿迈开,伸手作礼,“臣是个胡人。”
  话音刚落,那安禄山便突然朝着天子身旁一位女子跪下:“胡人只识得其母,不识其父,故而先拜母亲,后拜父亲!”
  安禄山跪拜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杨国忠从妹,唐玄宗最喜之人,杨玉环,杨贵妃。
  拜杨玉环为母,也就是拜圣上为父,那杨玉环哪里好意思,只叫人羞得转过脸去。
  “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安将军!”天子倒是大喜,竟也大笑起来,“不过安将军,你可来得有些晚了,若不是朕执意等你,这花魁就已经赏给别人去了!”
  “多亏圣上多有耐心,这才看得到臣的压轴好戏。”
  “哼,什么压轴好戏。”此时的杨国忠有些坐不住了,也沉下脸来,狠狠得发笑了一声,“就算你不来,这春天还是要来,这盛宴还是要办,这花车还是要赏,这花魁还是要出,这盛世容光还得由我为圣上渐次铺开。”
  安禄山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那一旁的杨国忠,沉默了片刻,忽然喝了一声出来。
  “你在长安折花,我在边关折命。若是没得我镇守边疆东抵西击,你还见得到春天,开得了盛宴,做得了花车,选得了花魁,指点得出这盛世江山来吗?”
  “咳咳……”
  不等这场面陷入僵局,人群中即刻钻出了个和事老来,那不是别人,正是宦官高力士。
  “两位,可都是,大唐的能臣。”那高力士慢慢悠悠的走上前来,“二人应当,学那春秋战国,赵国的名臣,要如廉颇,蔺相如那般,和和气气,才能共创辉煌啊。”
  “对对对,要像廉颇,蔺相如那般的好!”天子说着鼓起了掌来,“行了行了,安将军,快说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压轴好戏吧!”
  安禄山瞄了一眼一旁的杨国忠,咧嘴一笑:“圣上,臣今天带来我胡人的舞蹈。”
  “什么舞蹈?”
  “此舞名为‘胡旋舞’,击鼓助兴,我便能回旋起舞,且鼓点越快,回旋越快!”
  “有意思,有意思!”那天子朝后仰了仰身子,“朕今天高兴,朕亲自给你击鼓,你转得越快,便赏得越多!”
  那天子说罢,挥了挥手,随即便有宫女将一支腰鼓呈了上来。
  “乐师,换曲,接着奏乐,接着舞!”
  ……
  “铿鸣钟,考朗鼓。歌白鸠,引拂舞……”
  “白鸠之白谁与,霜衣雪襟诚可珍……”
  ……
  那安禄山随着天子的鼓点越转越快,天子见他越快便越开心。一旁的杨国忠看着眼前的一切,是狠狠得咬紧了牙关,皱紧了眉头,双手攥成拳头,急得连额头的青筋都崩了起来。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下人来到杨国忠身旁,低下头跟他嘀咕了几句话。
  “大人,前方来报,征南诏大败,八万先锋已然死伤六万七千有余……”
  “……”
  杨国忠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急火攻心,背过气去。这讨南诏蛮是自己一手撮合的,若是此时被圣上知道大败,必然少不了责骂。这责骂倒也无妨,此时的杨国忠其实是最怕那该死的安禄山趁机抢了他的位置。
  “大人,怎么办?”
  “区区几万草民性命何足来报,你只叫各地州府再征兵买马,火速增援就是了。”
  杨国忠说罢,刚打发完下人去,这也停了下来,只见那圣上大喜,连喊了三声赏字。
  “赏!赏!赏!”圣上指着殿下的安禄山,连挥了好几下手。
  “臣谢主连赏三级之恩!”那安禄山借机连忙俯首,“圣上果真体恤军情,知我边境将士抛头颅,洒热血,连喊三声赏字,激励军威!”
  “好好好!朕开心,朕就赏!”天子又大手一挥,说道,“节度使安禄山,加封尚书左仆射!加封闲厩群牧史!赐你兵权,遥领天下军!”
  “谢陛下!”
  “安将军!无论你身在何处,朕始终与你同在!”天子笑着说道,又看了看杨国忠,“还有,国忠啊,这几轮封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还要由你来操办了!”
  “臣,遵旨。”
  杨国忠回命道,又恶狠狠的瞪了那安禄山一眼。
  宴会结束了。
  
  《二》
  李白住到那仙人元丹丘家里已有一年之久,这一年中,他无非还是与那元丹丘喝酒写诗,寻仙问道,疯疯癫癫,长醉不醒,但偶尔有那么几次,他破天荒的提笔写了几封书信,托人给远在京城的杜甫送了去。
  其实李白算是杜甫的长辈,二人相识甚晚,相聚甚短,却也心心相惜,情同手足,以兄弟相称。李白每次写了信去,杜甫定要回上一篇,顺便还要提几句这当今天下大事,李白也借此得以洞察这世间变换的风云。
  “丹丘生,我可曾同你说过那子美兄的事吗?”
  一日,李白同同元丹丘于亭中饮酒时,喝到正酣,忽然提起了此事。
  “怎么突然聊到他了……是结社的事?”
  “不是。”李白摇了摇头,胳膊顺势也跟着摆了摆,接着给自己斟了碗酒咽了下去,“那什么什么‘兄弟社’,什么什么弄不懂,好像又是什么什么‘勤王保王’,那都是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勤王’怎么就变成‘权贵’了呢?”
  “有区别嘛?”
  “这……没……没区别吗?”
  元丹丘一脸疑惑的望着李白,有些迟疑的反问了一句,好像连自己都不太坚定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了。
  李白忽地瞪起了大小眼,撇了撇嘴,像看一个三岁小童一般盯着那元丹丘。
  “逸仙啊逸仙,这天下还有你想不明白的事情?”
  “不是,太白兄啊,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打哑谜了?”元丹丘也皱了皱眉头,“前些天和你聊那心法道法,你那时候说话还是挺利索的嘛,像那匕首短刀,小而精悍。”
  “行了,算了,莫再多扯这些废话来。”李白说着,抱起那酒坛,给那元丹丘斟了一碗酒,又给自己斟了一碗,“你,不懂,你来敬我,请教,我,喝了酒,我回答你。”
  李白说着,朝着那两盏酒摆了下手,歪着头望着那元丹丘。那元丹丘看着李白,无奈的摇了摇头,长长得叹了口气。
  “行,太白兄,我敬你,向你请教,这‘勤王’怎么就变成‘权贵’了呢?”
  “先饮。”
  说罢,李白同元丹丘一起举起杯盏将那酒一饮而尽,待放下杯盏后,忽地,那李白又打了一个嗝,向前倾了倾身子,笑嘻嘻的眯着眼睛。
  “我来问你,当今掌权执政的是谁?”
  “是圣上啊。”
  “我说不是圣上。”
  “不是圣上?”元丹丘皱了皱眉头,“那不是圣上,那是谁?太白兄啊,你是喝了太多酒来,有些头脑不清醒了吧?”
  李白摇了摇头,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着问了下去。
  “我再来问你,何为掌权执政?”
  “掌权就是统御四方,执政就是调谐百姓啊。”
  “那我问你,谁能统御四方,谁能调谐百姓?”
  “那当然是当今……”元丹丘本想接着把“圣上”二字也说出来,但又似乎是想了想,觉得不太妥当,“那,太白兄,你以为是谁呢?”
  “我以为,我以为是武者统御四方,文者调谐百姓。”
  “那这武者是何人,文者又是何人呢?”
  “武者是那将军武将,文者是那县官文臣。”李白勾了勾嘴,“元君你想,这将军武将,上直至左相,不就是统御四方军马人力吗?这县官文臣,上直至右相,不就是要调和大小州府黎民百姓的生老病死吗?”
  “哦!”元丹丘大彻大悟的点了点头,“那就是说,这掌权执政的不是圣上?”
  “不是圣上。”
  “不是圣上,而是那满朝文武,满朝文武自然是权贵,所以这这‘勤王’就变成‘权贵’了?”
  “变成权贵了。”李白说着,有些困倦的点了点头。
  “所以你说‘勤王’是权贵。”
  “它是权贵。”
  “它是吗?”元丹丘皱着眉头,长嘶了一声,“我觉得你是喝多了,你就是喝多了,我觉得它不能是权贵。”
  “它可以是权贵。”
  “它就不能是权贵。”
  “它当然就不能是权贵!”那李白忽地站起身来,双手猛地抵在桌子上,“那左相安禄山,统御天下兵马,在边境集结私人势力为非作歹,他这是要反啊,是不忠!他还拜了圣上为父,如今想弑父那就是不孝,我等怎能勤这不忠不孝之辈!那右相杨国忠,为人狡诈阴险,去年欺骗圣上征讨南诏蛮夷之地,死伤无数还犯了个欺君之罪,最后却找了几个替罪之人给他顶了,仗着权力在朝野之上胡作非为陷害好人,他这是不仁不义啊,我等怎能勤这不仁不义之徒!”
  李白深吸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
  “这短短一年时间,风云变幻,天下大变,王权分裂,官宦专横,百姓民不聊生,实属家国不幸,而我等又有何作为?”
  “仗剑天涯,拜官受禄,到底都是镜里折花,水中捞月,碌碌无为而已。”
  “好一个‘镜里折花,水中捞月,碌碌无为’啊。”
  李白正叹完,只听不远处那房门突然一声响,两个身影从那房中走来。其中一个是之前一起喝过酒的“胖弥勒”岑勋,另一个则一身浩然正气,端庄雄伟,气势遒劲。那人先朝着李白作了揖:“幸会幸会。”
  “啊,太白兄啊,这位就是我去年给你提过的,颜真卿,颜清臣。” 岑勋向前凑了几步,“之前不是提到过,说我有认识一位书法大家来,这不今天恰好给请了过来了。”
  “啊!原来是清臣,幸会幸会!”
  李白虽说是不谙世事,但那颜真卿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且不说官居高位还清廉忠贞,单单是他的书法就早已在这大唐传开了。颜真卿写得一手正楷与行草好字,他那正楷,方中见圆,浑厚强劲,笔法中锋, 多力筋骨;而那草书,遒劲有力,结构沉着,点画飞扬,犹如这大唐盛世一般绚烂。
  “敢问清臣大夫,今天光临有何事相干呀?”那元丹丘接过话来问道。
  “啊,元仙人。”颜真卿行了礼数,接着说道,“我此次来,也是应岑夫子之邀,说是听闻这‘在世之陈王’在仙人处受指点而登仙,特来一见这‘诗中仙’。”
  元丹丘不由得微微勾起了嘴角,看了眼李白。
  “哎呀哎呀清臣兄,清臣兄!”那李白直接走上前去,拉起了颜真卿的手就往亭台上走,“去年我在此饮酒作诗,唱得那‘黄河之水天上来’,这岑夫子就说这清臣兄的字写得好,那气势就是一条‘黄河之水’,一幅盛世画卷!”
  “哎,太白,虽说这世上人人都说我这字是‘盛世’,可光这字‘盛世’又有何用?”那颜真卿挑了挑眉毛,将另一只手搭载李白的手背上,“如今我被贬离京,只留得那书法与空有一腔的家国热血,到底也是成了那‘镜里折花,水中捞月,碌碌无为’了。”
  “此言差矣。清臣兄朝廷为官,展大业宏图,助君治国,忧天下苍生,半百功成名就,何来‘镜花水月’呢?”
  颜真卿撇了撇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问道:“那敢问,何为这‘镜花水月’呢?”
  “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这竹林葱郁,荷花动人,都是从清水之中映出的,看不见,摸不着,虚幻的才是最美的。此乃‘镜花’。”
  李白答着,竟只给自己斟了碗酒喝了下去,自顾自地踱了几步。
  “多年前我也曾把酒问月,可这月亮并不回我。虽然月行可与人相随,但人攀明月不可得。我只得饮醉,唯愿当歌对酒时,能月光长照金樽里。此乃‘水月’。”
  李白停下脚步,转过身望向颜真卿,随后问道:“清臣兄,这就是‘镜花水月’啊。”
  “我却说它不全是‘镜花水月’。”
  颜真卿说罢,大笑起来。
  “清臣兄何故发笑?”那李白忽地一激灵,像是酒醒了一般,向着颜真卿行了一礼,“清臣兄,清臣兄,还望赐教,怎么个不全是法!”
  “哎,太白兄,你这怎么了,刚才和我聊天还醉醺醺的,这会倒清醒来了。”一旁的元丹丘笑着打岔道。
  “逸仙啊逸仙,你当我我不清楚你对我最清楚吗?”那李白摇了摇头,“‘酒中仙’怎会‘酒中醉’呢?我可是千杯不倒啊!”
  颜真卿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太白兄所说的‘镜花水月’,是讲这‘万物皆虚’。”
  “如今明月照我,旧时明月照古人,可这旧时明月与今时又有何所区别?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天地光阴都不曾停留以一瞬,这难道不是‘万物皆虚’吗?”李白急着回答道。
  “这自然是万物皆虚。”颜真卿接着说道,“但这‘镜花水月’,应当还有‘万事皆允’。”
  “哎呀,清臣兄啊!快别卖关子了!”李白说着 ,随即斟了一碗酒敬给颜真卿,“自古书画大家,都是大彻大悟之人,将人间之正气化于笔下之形色中。如今与清臣兄有幸相会,我等长醉之人难得清醒,还望清臣兄速速讲明呀!”
  “哎,太白兄不必多礼。”颜真卿这么说着,也并没有拒绝李白的酒,还是接过了杯盏。
  “这镜花水月,本应当是虚幻之物,可既然是虚幻之物,怎还会有人‘镜里折花,水中捞月’呢?虽天地不曾以一瞬而停留,但万事万物却也皆轮回于天地间。如今不曾见古人,万古芳名却流传,如此何因一瞬而不为呢?”
  “正因世间万物无常,故而教条常识并非一尘不变,曾今的真理也会变成谬论,古时的谬论待来日也许就是真理。如今我等学不得鸟儿那样高飞,可若有一日凡人也得以学会飞升之术,‘人攀明月’便可行了。”
  李白瞪大了双眼盯着那颜真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镜花水月,正如这大唐盛世。如今君权割裂,官宦专横,连年征战,民不聊生。人人重文而抑武,人人居安不思危,甚至每至五月,举国上下人人都去折那无用的牡丹,只为一点赏钱。这大唐,早已经是山河破碎在即,君权危在旦夕。”那颜真卿将手中的酒放了下去,“左相安禄山,策反之心人尽皆知,右相杨国忠,不仁不义霸道横行。但我等皆百姓,百姓怎能与朝廷作对呢?可若是拘泥于这道德法律,大唐就完了!”
  “当其他人盲目的追寻真相和真实的时候,我等须记住,万物皆虚。”
  “当其他人受到法律和道德的束缚的时候,我等须记住,万事皆允。”
  “这才是‘镜花水月’。”
  颜真卿说完,那李白还是站在原地,怔了许久。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李白呢喃着,稍微恢复了些神志,一屁股坐在了身后的石凳上。
  “我也曾……侠肝义胆……”李白说着,摸了摸那空无一物的腰间。
  “我也曾……有一把剑……自我离开碎叶城起,我就带着它了……”
  李白说着,神情恍惚了起来,但突然,眼神一转,两眉紧锁。
  “只可惜,九年前我离开长安时,就把它丢到黄河里了。”
  “太白兄,我看未必。”那颜真卿说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来一卷红布来。颜真卿将那红布层层剥开,一把怪异的宝剑正显露出来。
  那宝剑的剑鞘和剑柄都是纯的金色,与常见的其他宝剑不同,这把剑的护手竟是朝左右两边延伸了一条线去,看上去颇像一个“十”字,而位于剑柄底端的配重球,也并非是块状的,而是一个完美的弧形水滴状。
  “这是什么?”
  “剑。”
  颜真卿说着,将这宝剑递给了李白。李白接过剑来,手臂忽地一沉,但随即稳住了身子,他来回掂量了下这把剑,接着将宝剑抽出剑鞘。霎时,这宝剑突然亮了起来,自剑柄那水滴状的配重球开始,原本光滑的宝剑泛起了一圈圈一层层的金色光圈,一条条规整的几何折线从剑柄朝着剑尖发散而去,在这上宽下窄、棱角分明的剑身上回旋下七个大小均一的光环。
  这宝剑的光照的李白两眼发直,他来回把看着这把剑,忽地,宝剑的光又突然一下消失,连同着刚才浮现的光圈和折现一并散去,没留下一丝痕迹。李白再次翻看,顺着刚才看见的线痕摸索,却发现这剑身平滑如铜镜,没有一丝凹凸感。
  “天下奇观!天下奇观也!”李白打量着这把剑,连声高呼。
  “这剑是上古锻剑仙欧冶子取玄天冥铁所冶炼的一把‘斩龙干将’。”颜真卿解说道,“传说某天欧冶子路过七星潭,恰巧碰见一位年轻的仙子,那仙子自称‘伊甸’,是这神派来的使者,特意赠与了欧冶子这玄天冥铁。欧冶子大喜,在仙子指导下,冶炼九九八十一天,终于锻得宝剑。”
  “我太白虚度光阴几十载,只识古有宝剑‘干将’、‘莫邪’,还不知天下竟真传有此宝物!”
  李白说罢,连跨了几步跳到中庭,将那长袖一振,便挥起那宝剑来。说这李白,自幼习武,十五岁遍干诸侯,后得裴斐将军真传,剑术了得。李白那剑,时而舞转飘逸,若游龙飞走,化鳞羽而成仙,时而又如竹破阵,起同惊鸿一瞥,收似青鸢振尾,既有温润柔和,亦有刚强洒脱。
  “好剑,真是一把好剑啊!”
  李白看着这把剑,不由得欣喜。
  “太白兄若喜欢,就收下吧。这剑可是那杜工部亲自写信托我送来的。”
  “子美?”
  “正是杜子美。”
  “子美兄送我这宝剑是作何……”李白并不觉得惊讶,这杜甫送他什么东西来都不出乎意料,只是他想不明白,杜甫怎么会有这样的宝剑,“清臣兄,你与杜子美可熟吗?”
  “不熟。甚至未曾见过。”
  “那为何子美要写信托清臣兄你来?”
  “那是因为,我们都在同一个‘结社’。”
  李白皱了皱眉头:“兄弟社。”
  “正是。”颜真卿即答。
  “事实上,我此次被贬平原太守,也是我有意激怒那杨国忠,为的是去往平原地段扩张‘结社’。”
  “这……”
  “太白兄,我知道你的顾虑。我‘兄弟社’并非是那‘助纣为虐’之辈,而是‘尊王保驾’,是‘清君侧’,是匡扶正义。如今眼看这天下即将步入混沌,我等人虽只得行于黑暗,但却誓要永远侍奉光明。”
  颜真卿顿了顿,看了一眼李白,那李白盯着手中的宝剑,又看了看颜真卿,脸上写满了迟疑。颜真卿知道,世人都说李白是酒疯子,但其实这李太白要比谁都更清醒。
  “如今正是风雨飘摇之际,结社里传来消息,说那右相杨国忠连告那安禄山的叼状,安禄山策反之心路人皆知,可陛下至今仍蒙在鼓里。陛下下令召见安禄山入朝至华清宫观赏陛下为它修建的御宅,华清宫内,这安禄山可带不了兵马,正是刺杀的好时机。”
  “先杀安禄山,再除杨国忠,如此我大唐还可延续千年!”
  随着颜真卿的一席话来,李白的眉头也稍微舒展开了,他将手中的宝剑收回剑鞘,长呼了口气。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李白忽然开口道,“这青天再大,城墙再高,大唐的版图再辽阔,也都困不住我……也都拦不住我……”
  “那峨眉绝顶,庐山银河又如何?那剑阁峥嵘崔嵬,那黄河冰川凌厉又能如何!”
  那李白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若是,若是这大唐,盛衰真就在此一举,我酒中仙,我定要再去创它一创,见上一见!”李白说完,接着高歌了一曲,随后返回亭中,又斟满了酒,一口饮下。
  “我入这结社!”李白喝罢,如是说道。
  
  《三》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
  长安依旧,月色如勾。
  今夜的长安,好生热闹。
  有人说是因为那大将军安禄山回朝,龙颜大悦大赏天下,也有人说是那“诗仙”李白今日来到了长安城内,如今正在某个酒馆吃酒讼诗,引得长安文人争相赶来参见。
  但这喧嚣,与这刺客无关。
  世人总笑那醉鬼疯癫不谙世事,但他只悲叹这人间无人猜得透他的心思。世人夸赞他是才高八斗的陈王曹植转世,可他却更想当那军师祭酒郭奉孝。这四十几载人生,他从未飞过,直到今天。
  刺客将葫芦里的最后一滴酒饮下肚里,长叹了一声。
  “这慈恩寺塔上的风景,果然与长安别处的不同。”
  一阵晚风袭来,将那刺客的一身黑色的钟的底摆吹了些许起来。这口钟与僧家道家的那些不同,是特别定做的,除开在钟的两侧加上了并不显眼的长袖,还在后领留了一个兜帽出来。刺客被这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眼角也不自觉的挂了些许泪痕出来,他朝着这歌舞升平的长安摇了摇头。
  刺客呢喃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接着将那一头散发用布条扎了起来,带上了兜帽。忽地,一声嘶哑而富有穿透力的嘶鸣从空中袭来,那刺客微微抬了抬头,那只是大雁。
  一只落单的大雁,正从远方飞来,在这慈恩寺塔顶盘旋。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刺客轻叹了一句,随后便踏上这塔顶的栏杆,纵身一跃而下。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天宝十三年,华清宫。
  安禄山在奉召回京的路上时就听说了有人号召天下武林英豪要取他的性命,但他并不在意。所谓天下英豪,也不过是“自诩道义仙侠”的市井百姓,安禄山到底也是胡人中的“斗战神”,七八个毛贼奈何不了他。
  可他不会想到,会有人冲入这大唐的心脏,长安的王城,天子的宫殿,自己的宅邸里杀他。
  这般能人,就不存在。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黑衣刺客似乎是对这华清宫了如指掌,纵然这宫内阡陌交错,泾渭纵横,却也难把这刺客迷住。
  事实上,今夜这华清宫里,无一人会拦截这刺客的去路,非但不会拦截,还要为他指路。
  这刺客与当朝将军郭子仪甚为交好,那还是开元年间的事,那时的郭子仪正要被处死,这刺客也曾居官拜职,见这郭子仪一身正气浩然便开口求情,果不其然,后来这郭子仪成了九原太守。
  九原太守,也是“兄弟社”的朋友。
  刺客一路畅通无阻,走过斗鸡台,穿过芙蓉亭,跨过芙蓉湖,正闯入汤池区里,而那左相安禄山,正独自一人在汤池区里洗浴。
  安禄山见那刺客到来,也没有过于惊讶。
  “安禄山,今天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刺客踱步到那浴池前,将那藏在钟里的宝剑露了出来,那安禄山忽地身子一动,那浴池里便掀起波澜,溢出好些水来,这溢出的池水打湿了刺客的鞋,但刺客却并不在意。
  安禄山没有站起身,只是换了个姿势,坐在了浴池里。
  “我知道你是谁,虽然我们没有见过。”安禄山缓缓开口道,“我也知道你手里的剑,酒中仙。”
  那刺客听罢似乎有些惊讶,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但随即又迈了一步回来,仍还站在原地。
  “摘下兜帽吧,酒中仙,你能走到这来,怕是没人还能再活着见到你的样子了。”
  那刺客放下兜帽,正瞪着那池中的安禄山。
  “你知道你手中的是什么剑吗?”那安禄山盯着刺客手里的那把剑说道,“那是本朝贞观年间,郑国公魏征魏文贞的斩龙宝剑,相传是那泾河龙王触犯天条,叫这魏征在梦里用这宝剑给剐了。你若是用这宝剑,就是十个‘斗战神’也拿你不住。”
  安禄山说完,冷笑了一声:“可你凭什么杀我?”
  “就凭你要反,是不忠不孝,当斩。”
  “反就是不忠不孝吗?”
  “不然呢?”
  “那那杨国忠专权跋扈,威慑朝野,势夺君权,是不是反?那高力士收受贿赂,欺君瞒上,花言巧语玩弄权术,是不是反?那当朝文武大臣,各个谗言献媚,溜须拍马,不谙国事,弄得天下百姓民不聊生,是不是反!”
  安禄山说着,右手猛拍了一下水面,在汤池里又卷起一阵波澜来。而刺客则只是看着,没有作任何回应。
  “这大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烂透了。”安禄山接着说道,“几年前我初来长安,本也想干出一番事业来,可我在这朝野里待得越久,这腐烂的臭味就越浓,越刺鼻。那高力士,总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而那杨国忠,呵呵,那杨国忠好些年前就想弄死我了。”
  “你要是杀这反贼,就不应该只杀我,你得把这满朝文官武将一个个都给剐了去,可你要是真这么做,你和反贼又有何区别?”
  “谬论!”刺客大喝一声,止住了安禄山的话。
  “这哪里是谬论?这朝野之上危机四伏你却置之不顾,这朝野之外还未见几个星火你却要大作风雨。就是我不反,你以为天下其他人不会反吗?你没理由杀我!”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我就是可以杀了你。”
  “若真是万物皆虚,万事皆允,那我凭什么不能大忠若奸,带兵进朝杀了杨国忠那老贼以清君侧?”
  “忠奸善恶自有后世评论。”那刺客将那宝剑出鞘,一道金光闪烁照亮整个汤池区。
  “纳命来吧!”
  “李太白!且慢!”
  这安禄山大喊一声想叫住这刺客,可这刺客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可以给你开出一个条件,你一定会答应我的!”
  那刺客冲上前去,手起刀落。
  
  《终》
  公元755年,天宝十四年末,左相安禄山以“清君侧”为号发兵长安,自此,各地势力并起,天下大乱。
  战争持续到公元762年,唐代宗继位后,战事才得以平复,可唐朝,也自此由盛转衰。
  宝应元年,末。
  “郎君!郎君!有你的信!”
  “替我拿到跟前来可好?”
  “可还有个箱子呢!”
  “箱子?你等我过去。”
  杜甫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朝屋外走。
  这场战争持续了六七年,这六七年里,杜甫失去了所有和结社的联系。当然,不只是杜甫,所有的社员都和‘兄弟社’失去了联系。
  结社毁了。
  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那该死的安禄山最终还是活了下来,给这盛唐彻彻底底来了一记闷棍,打得长昏不醒,而那李白,后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总之再无了消息。有人说他跑去给一路叛军当了参谋,有人说他逃回了故里碎叶城,还有人说他喝醉酒跌入湖中淹死了,总之,他的身世自此就成了迷。
  但杜甫不相信,也不能接受。
  他日夜苦恼,四处打探结社成员的消息,尤其是李白的,但最终当关于李白的一种种死讯传入他的耳朵里后,他终于也放弃了这种自我折磨。
  今日他便下定决心,放弃结社和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娘子,什么信件?”
  杜甫走到房门外,正看见那门前路上人群形形色色朝远处赶路,好不热闹。
  “就是这个,还有这箱子。”站在门旁的女子将手中的信封交给了杜甫,还指了指一旁的木箱。
  “对了,娘子,你可知这些人为何拖家带口地赶路啊?”
  “听说是在洛阳打了胜仗,这就要回去了呢!”
  “啊,大喜啊!”杜甫听罢,心中不由得欣喜。
  “不过这信件是何……”杜甫呢喃着,打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信纸来。
  “子美兄,别来无恙……”
  “这称为不知为何总让人有些怀念。”杜甫的脑袋里一下就崩出了那个成天酗酒疯癫,但其实心里清醒的很的李太白来,“听说洛阳一战,大获全胜,叛军头领薛嵩、张忠志等已经纷纷投降,心里很是欣慰……”
  杜甫心里有数了,应该就是李白写的信了。
  “这个李太白,可是急死我也!”
  杜甫笑着骂了一句,接着看了下去,然而这信件里并未透露那李白的去向,也没交代任何自己的事情,只是寒暄了些往事,接着便只有几段叮嘱。
  “……当初不杀安禄山,并非是因为我敌他不得,也不是因为他与我做了什么交易……而是这‘王朝动荡,早有端倪’……”
  杜甫摇了摇头,理解不了这话的意思。
  “……安禄山虽为不忠不孝,但他的出现是必然的。若我杀了他,这世上定还会有另一个反贼来,所以我才和他做了个约定……”
  “约定……”杜甫念道,“……那人向我许诺,此虽反,但定会再还一个李家唐朝来……”
  “什么,什么意思……”
  杜甫有些不能理解,或者说,他理解了,但强迫自己装作不能理解的样子。
  杜甫到底得是个传统的忠义之人才好。
  “……现那人履行了诺言,那把‘斩龙干将’也无用了。这剑乃是贞观年间郑文公斩龙之剑,欧冶子得神力冶炼之宝物,想必当初子美兄也不曾知道此宝的威力。这些年来随身执此剑,日夜甚恐其法力。此宝物不可留在我大唐,否则定会再生事端,今我只留下剑鞘做纪念,将此剑身同金银送回子美兄处,劳烦子美兄多做打点,将此物送往西域深处……”
  杜甫看到这,又瞅了瞅那箱子,突然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好像回过点味来。
  “……另还请子美兄焚毁所有与结社及成员来往书信,且不可再同外人谈及此事,外虽传我等仙逝之消息,实故意杜撰而为之,子美兄不必挂念,待子美兄回到长安,他日定会再登门拜访……”
  “没有落款。”
  杜甫将那信折了起来,又看了看这箱子,总觉得事情不对。
  “娘子,刚才是何人送此来信?”
  “是一个身穿黑色钟的人来的,迷迷糊糊的,还满身酒气。”
  杜甫听罢,皱了皱眉头。
  “箱子是一并送来的?”
  “一并来的。”
  “他往哪去了!”
  杜甫猛地一抬头,他早应该快些猜到,自己漂泊辗转数年,还有哪个好友知道如今自己长居何处呢?杜甫他来回辗转,居无定所,那些好友又如何寄信呢?
  “那人留下东西,就混入人群不见了。”
  “嗨呀!嗨呀!”杜甫高兴地猛一拍大腿,“娘子,回屋收拾东西,咱们去洛阳!”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附录》诗词引用:《梦游天姥吟留别》,《 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 》,《 清平调·其一 》,《将进酒》,《宫中行乐词八首》,《白鸠辞》,《 别储邕之剡中 》,《 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 》,《蜀道难》,《行路难》,《 上李邕 》,《 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 》,《 侠客行》,《与夏十二登岳阳楼》,《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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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15808 投稿日期:2021-8-6 17: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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