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像一个班级中,人人交友,有的喜迎新进,有的怀念故旧,还有的像我的,执着于拔擢一个从前十多岁都未曾谋面的新人,成为相依相伴的老朋友,乃至于不止朋友。
我不喜欢出汗或运动,许是与我从小来的拘谨与哀愁互为因果,不过那天,艳阳高照,我反复用纸巾擦拭额头汗珠,左臂上悬着红色球服;我不喜欢激越或交流,看起来同社会的竞争与合作有些出入,不过那天,我嗓子眼里,都是肺中喷涌上的腥甜血丝,右手接过一瓶刚递出的冰凉饮料,嘴轧在了对面那人刚喝过的瓶口处。
唉,世事繁冗,又难以细说从头,不提他双手合十着朝我借笔记,不提我在教室冰冷窒息时递走我仅有的一片热帖,只从那一次,我在班级里读了篇亲笔的文章开始,便再打不住。
(一)
“说出来太红、太老旧了,可我不能否认我真的喜欢什么红歌、老歌,乃至过气儿歌的歌曲中的一些哀而不伤、婉转柔回、浩汤高亢的曲调,记得有一首唱不忘初心的有词道,万水千山一条中国道路,前八个字在向上吊嗓子,也真象征了那峰回路转、蜿蜒曲折的山路,后四个字则突然急转直降,像是尘埃落定、一锤定音——中国文化之于中国,中国道路之于中国,就应该如此自信…”
就这般,我披着过冬的冲锋衣,从头念到尾,末了我坐下,掌声轰鸣,令我意外,他举手站了起来。
“老师,我觉得大家没有分清民族文化与社会主义文化”他慷慨发言时总杂揉着诸多情绪,声调总很激越,他瞪圆眼睛,继续道,“这个观点不对,让我说,我能说服他们所有人。”
老师给出的作文母题是自信,此刻,他双手一挥,目光一瞥,让我见到许多我曾千寻百觅而不得的东西,宽阔壮挺的身姿、咄咄逼人的自信,但最终他未能畅快一番,老师帮我圆场,说这文章遣词造句上没问题,你们各自的学术观点,须得下课时辩驳。
于是刚下课,我便请室友护着,冲出教室。我怕他追上来凶我,可他没有动。但交流是注定躲不过的,晚上,他拿着政治教材,欲盖弥彰地笑着,还递了张字条。
“我字不好,帮我抄段话,谢谢。”他说完便走,也试探不得。
我看向字条,圆润拥挤的字体写着两句对句,——尝登广武观楚河汉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他讽刺我!他讽刺我!”我想,“但我本没有丝毫恶意。”班级众人觉得他奇怪、他偏激,我本是不多的欣赏他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可惜此刻,我俨然被规划入了“恨”的一面。我默默收起他的书,无论如何,都写不下去“竖子”二字。
本要一拖再拖,可巧的是,第二天的语文课为我补充了这对句的背景,我知识面窄,才得知它出口于阮籍,阮籍怀才不遇,又不攀附权贵,自有其长歌当哭;他曾休学降级,又不知是几何心境。
可叹这些冗杂世事太消神,下课我瘫软在座,再起身便见一张字条。
“今天讲到阮籍这句话,我实在忍不住想和你说点什么……”字条里,他邀请我周末一同外出闲步。
我眯起眼,神色发直,合上纸条,紧紧一握,第一个,或许亦是最后一个。怔过一会,我一咬牙,决绝地掏出他给我的书本,压抑着不情愿,挥笔落下两行字,却又意犹未尽,就又补上个他的名字,名字边上还画了些花纹。
那天我没来由的快活,字条随身带着,晚上回寝室,和三个室友唠嗑也不如往常,有意无意的,只顾着一遍遍默背字条。
“晚饭时体委说周一要让班级七个男生举手表决参不参加篮球赛。”一个室友正经说与我听。
“我没吃晚饭,咱班七个男生里,哪有会玩的,去年都弃权了,今年怎么又当个事了。”
“我们要你一个明确的态度”
“你们想想都知道我怎么可能愿意打球。”
“好,那我们到时候一起投反对票!”
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急躁。
(二)
我记得我和那个人不自觉地停驻了,瞧着眼前很随意展现的景色,这就是这个城市里的老城区吧,有颓圮的砖瓦墙,也有1921年的屋子,里面承载了各式样的餐馆、专卖、服装等等,灯光发黄,黄得发暖,暖中透凉,是来自地板的冰凉,不过那些都太远,是马路那边的曲调,这边是广场般的平台,前边有护栏围起来的河。平台上搭了个小戏台,围着不知为何纷扰的大爷大娘,戏台往前是片小平地,有犬,有孩童,有边推边扇翅膀的蝴蝶小车,有五彩斑斓,四五个小孩拳头大小的肥皂泡泡,我看到了印象中似乎只有怀旧电影里才有的画面,青梅竹马,追逐嬉闹,即便泡泡终不得青云,挫于近树上的枝条,即便这不是平房庭院,能将这些伙伴困起来成长,即便世路坎坷,良辰寂寥…
他嗅了嗅,我知道他在嗅什么。
“真是春天了。”他说了句平日中别人说起慨叹起,我总觉得像是在无病呻吟的话。
他说他能闻到春天的味道,甚至是小姑娘身上的味道,所以他去自习室同时,也是为了追寻大概是一个高三学姐的味道。我看看天,再看看地,看看隔了树枝的阳光,这不是第一次给他了,却是第一次,上天和人间给了我。
我想想他说了什么,他说他敬重马克思,敬重他为了与他阶级不同或毫无关系的人斗争,恩格斯是工厂主的儿子,可他却站在统治者的高度上为被压迫着的人着想。真伟大,这一点是不论怎么想都真伟大的。
我们都有一些选择,像是衣冠楚楚与困厄无路的选择,我们想有好的家庭,好的体面的工作,漂亮的妻子然后儿孙满堂,我们却也想每天踩着概率或死神为更多人斗争。可选哪个呢?这时不是伟大抑或什么一句足以填塞的,它够庞大、够复杂。
“你呢?你会怎么选择呢?”他这样问我。
我支支吾吾,等着他接话。
他偏不接话,我们就看着这一片景象,让空气看不见地翻腾着。这不得不让人想得对“孤独”的新解,有孩童有水果有动物有虫鸣,这些好久都与我无关了。可一二刻,四者一股脑地全回来了。充溢的我鼻子一酸,哭又哭不出来,就是把酱醋全灌进一个心脏里在全身循环,眼眶里又挤不出一滴眼泪,淤聚的血块郁结心中,又排挤不出来。
“你那篇文章写得很好啊…文化还是好文化,有心人还做有心事,只是看客变了心…”我们在公交车上拉着扶手,两面相距很近,他大笑时会露出尖虎牙,怒时的圆目,此时会眯成一条弯线。
我从小在家中与父亲不亲,进而学校里,和男同学也不密,他此刻竟一跃而升,成了最能给我温暖和安全感的人。想起升国旗时,我矮他一点,站在前边,我真的发自内心地夸赞他坚毅的眼神和众人静默时,他从心坎到嘴上自发伴随轻唱的国歌。
夜幕时,他回家,我回寝室。
又是一番正经,室友和我说:“我们昨天怕影响你的抉择,故意把投票发起人说成了体委。”
“那是谁?”我很讶异。
“是今天与你出去的人。”
霎时,我吃亏般哑巴,倒是觉得世上身边,只有虎头虎脑的他真。
(三)
周一的体育课,多云天气,不敞亮的荫庇,倒适合席地而坐、集体会议,七个人各怀心思地跑了步、喊了口号、做了体操,随着解散令下,表决已然降临。
“支持的举手。”不是我们寝室的三人举手,有他在。
“反对的举手。”我们寝室的那三个举了手,却也只有三个举了手。
“那你…是什么意思?”体委问我。
“我觉得咱们这样太朴素了,这样出了结果,并不会心服口服…”我延缓了进程,因为我不知道在我被骗时做出的抉择,是不是我的抉择。
体委很给我面子,组织了每人的发言,从我室友那端开始,次序轮到了我,我说,我要听他先说。
我撑着不眨眼地看着他,希望他将所有人说服,他眯着眼,脸憋得通红,现出了那番激越的神态和助势的双手。他用我们昨天去文庙看到的留言簿起头,猜测孔子必定不会保佑那些只为了自身利益的人,之后再联系到战争,他像公民维护国家一般,想维护这个班级的荣誉。
室友也有反驳的,说这本是争取利益,而非维护利益,你不过是想表现,可不要牵累别人。
这一刻,他的怒火被燎燃,“你说什么?你回来!”地喊着,头顶肩膀,比平常高了一大截。他常生气,但从未如此生气过。
旁边有女生看热闹,她们看到了一场无果的会议。
晚饭时,我们俩找了楼里一处静谧台阶,坐了下来,这时的他已不再和我见外,两腿自然伸展,手抻在脑后。
“其实我一点不喜欢篮球,我从未为了个人。我很反感他们那种不愿付出自己时间的态度”
“你们只是不同角度,但其实你们都对。”
“是吧,但很不好受,我觉得那些自己开心就好的生活态度是不可取的…”
开心就好,是我和他说过的话,我笑说:“我知道你在说我”他也笑,我继续,“但自从和你接触后,对我的影响很大…”
突然间他吃惊一般,眼神却相反地慢慢舒缓,瞳孔有所放大:“早知道,我起点好影响了…”
我语塞,再后来起身要走时,我豁出了素日的拘谨:“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我伸手抱向了他,他竟也回应着抱住了我的后背。
“别太难过了…”我说,可在这昏黑发蓝的走廊,孤寂刺骨,外地求学以来的几年里,我无亲无故,又不会与人交道。此刻,倒不知是谁安慰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