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她一米七的个子矗立在路旁,一时感到有些压力:如果说那间屋子是盐罐,密匝匝腌制着我和我的夜晚,那她就是案板旁崭新的水果刀,切下我,或者不切,两个可能。
她听到了行李箱滚轮的声音,望向我,谨慎地笑了笑,眼神询问着我的眼神。
“你好,我是网上找同校拼车的方文。”我张口。今日的天空被浆洗得褪了色,青色的山和红色的楼都隐匿在白色的手掌中,忽隐忽现。我的脖颈也被白色的手掌把住,呼吸隐匿在雾里。
她点头,举起红色的手掌,挥动:“那对啦,我是张照,咱们一起去车站吧!”她的话很短,我的也是,不过这是我这大半学期以来最长的对话——当我剥除那些锋利的争吵后。我看着她红色的手掌,像看到一个未知的,笑容的面庞。雾里找回了我的呼吸。
我点点头,同她朝向前方,走向更深的雾里。
张照的笑容朝向我开着:“方文,你的行李看起来挺重,要帮忙不?”我惊讶地看向她,笑着拒绝,她的红色的手掌,白色的面庞,却渐渐清晰在这遮天蔽地的雾中。
坐在车上,空气在安静里凝重,于是我们开始谈天。我们谈学习,谈兴趣,谈笑话。避免谈生活。可是话题殆尽。于是我们谈起了生活。
本以为会让张照发笑,让她在心里暗暗鄙夷,让她在和其他人谈天时成为必谈的笑话,没想到,我硌在怀里的小石子,她拿出了相似的一颗。
倒也不是什么庞大的沉重,同辈人间的争吵当然时有发生,同住一处的同辈人,争吵声可以在每晚的几个窗户里听到。
现在我们面对的最深重的困难,或许仅仅来自同辈语言的利刺,不论是一枝,两枝,还是三枝。我们一视同仁地失落。
我也不过是这样一颗小石子,不大不小,硌在衣服里,要拿出来,得带出一些皮肤,皮肤下细小的血管抖动着,像冬夜里的颤抖。
可我没想到她的怀里也有这样一颗褐色的石头。我在雾里握住了同行人的手掌。
我曾经以为她的那些刀的模样,融化在我们的语言里。我们交谈着曾经被同辈人话语的利刃割伤的时刻,和着每晚在盐罐里的稠密的细痛,渐进式地。像停车场的阀门打开,心洪便随着信任倾泄出了。
我们成为了朋友。
彼时的我是一个穷光蛋,花光了自信,快乐,手里只紧握着信任的钞票。掌上一些晶莹的泪润湿了它。
但当我把钞票递给了张照时,居然买到一轮红澄澄的太阳,挂在雾里,等着细密的水珠扬起每一圈光晕,层层叠叠,推到我的头顶,我的肩膀,我的胸膛。
我们踩着雨后的草,一圈一圈走着时间的纹路,像分针,像秒针。
我们在操场上说着话。内容很平淡,昨天谈过,前天也谈过,还是那几根刺,硬硬地扎在心里,拔不出来,每晚在流着血。或许十年后,二十年后,我早已遗忘,不再为之停下耳朵和脚步,但它的痛是现在。我的夜晚仍然会被它捂着口鼻。
张照只坚持地递着她的手掌,紧紧地握住我的。她用语言熨平我的失落,我的皱褶,每晚在风轻摇的时刻,我们准时准点,来到操场,交换着我们彼此的,独属于此刻的隐痛。
“我觉得我们应当向前看。”有一天,他这么说着。我的眼神却还在回望。她伸出手指,点点左边的空气,又划到右边,点了点:“如果我们每天还讨论着过去,那么我们就依然和他们待在一起,没分开过。”
好像一次一次的拿出,痛感会在空气的摩擦中被磨平与生锈,当浑水被倾倒完,留下的依然是一个折射了光色的玻璃杯。
我们曾经的,和同辈间的那些龃龉,在时间的纹路里被踩平,于是现在,她同我讲着前路的话语。
风轻轻地刮着,夏天很少起雾,那些白色的手掌便支撑着天,把朦胧撕开,露出太阳给我看。